2025年01月31日 星期五
玄霜绛雪(篆刻) 海德堡大学 与风(中国画) 老妈过年好 突破边界的命运之书 友情之封 我只是关闭了一只耳朵 大黄
第14版:夜光杯 2024-12-27

大黄

蔡崇达

大黄是巷子头健康伯家养的。它被抱回来的第一天,还是小小的肉乎乎的一团,我恰好走路经过,看到它被健康伯小心翼翼地用盒子装着,放在他家的庭院里。我好奇地蹲在旁边看,想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喂它,于是跑回家拿了我唯一的零食风吹饼。大黄开心地一口吞下,然后不断舔我的手。我知道,我们交上了朋友。可能是大黄太招人喜欢了,健康伯最终把它圈养在自家院子里,而不是像当时小镇上的其他人家,把狗放养着,在小镇里成群结队地乱窜。

健康伯家的院门不高,却是用铁皮封的,我那时候长得没有庭院的围墙和门高,所以总是看不见大黄。我几次特意去找它,也只能隔着门唤一声,然后扔一点风吹饼给它。它会愉快地朝我汪汪叫几声,但它也看不见我。

人在不同的年纪,都有不同年纪的心事。有段时间,我总是跑到健康伯家门口,隔着铁皮门,和大黄说说我的心事,而大黄则冲我汪汪叫几声,提醒着我,它在陪着我。

时间把各种事情往我的人生和脑海里塞,我甚至一度忘记了,我曾经喜欢过一只小狗叫大黄。

后来我去读大学了,每次回家从下车的地方拖着行李往家里走,要经过健康伯家。每次经过,就听到一只狗在朝我吠。我无法确定这是哪只狗,也分辨不清它是兴奋还是在警告不要靠近。

再后来我去北京工作,回来得就更少了。偶尔回来,小镇上成群结队跑着的狗,换了一拨又一拨。它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

大学毕业第三年,我父亲离世了。为了父亲的葬礼,我不得不回到故乡。那是个孤独的葬礼,虽然一堆亲人围绕着我,虽然一堆人让我有什么难过对他们说。但我真的说不出来。

我坐在父亲的棺材边,恍惚地发着呆,突然有只巨大的黄狗朝我家冲进来。大家有些慌张,不知道这只狗是来干吗的。这只狗看上去又大又老,只能根据它扬起的尾巴判断,它不是来攻击人的。

有人问:“这是谁家的狗?”没有人回答。那只大黄狗径直朝我跑来,跑到跟前,尾巴激动地摇着。它突然跳起来,两只前爪搭在我肩上,对着我满是泪痕的脸一直舔,最后干脆窝在我身边。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只狗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陪着我。我想了又想,试探性地问:“是大黄吗?”大黄的两只眼睛突然有了光芒,委屈地呜呜叫着,又抱着我一顿舔。可能在责怪我刚才没认出它,可能在责怪我这么多年没去看它。

果然健康伯追过来了,他跑得气喘吁吁,看起来很生气。健康伯追进我家,看见大黄贴心地窝在我身边,他愣了一下:“大黄还记得你啊,看来大黄还想着你啊。”是啊,我感动地想,在我以为自己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其实还有一只我都忘记的狗记着我。父亲的灵堂上,健康伯在描述着,大黄似乎听到我拖着行李走过的声音,所以变得十分焦躁。他说大黄今天如何反常,说他开了门准备出来买菜,一向温顺的大黄竟然第一次拼了命地要冲出来。说大黄第一次不听他的话,他在后面无论怎么叫,大黄还是不顾一切地朝我家跑。

我摸着大黄小小的脑袋,轻声地问它:“你把这些记忆保存在哪儿?怎么十几年过去了,我长大了,声音变了,你还能一下子认出我呢?”

大黄没有回答我,在我身边安心地打着呼。我想,或许是它一直记得被爱护的感觉,只有对爱的记忆才能如此长久吧。我想,或许它把这些记忆都刻在自己心里了吧。健康伯那天最终没有把大黄拉回家。他说:“大黄想陪你,就陪你到葬礼办完吧。”大黄陪着我走完葬礼的所有流程,又陪着我在家里待了几天,我这才把大黄送回健康伯家。要和它告别的时候,我对大黄说:“谢谢你大黄。我再也不会忘记这些了,我也会把这些关于爱和陪伴的记忆,永远地刻在心里。”

父亲离世后,我曾有段时间不知道如何生活,不知道如何展开自己的人生,最终帮助我走出那种悲伤的,还是这些记忆。这些记忆,一遍一遍不断告诉我,父亲和我人生最开始的这些好朋友,一直在爱着并陪伴着我。我告诉自己,要对得起这些陪伴和爱的唯一方法,便是拼命地为自己的内心安家。

那一天母亲电话我,是为了说些东石镇的家长里短,说着说着,母亲像突然想到一般,说:“对哦,大黄走了,是老死的。健康伯一家难过了好几天。我觉得还是得和你说一声。”

我像安慰自己一样安慰着母亲,我说:“没事的,我把它们的故事都记在心里了,而且,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它们的故事写出来。因为我知道的,需要不断确认这世界在努力拥抱我们的,不仅是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