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岁尾也是年初,是回首的一刻,也是前瞻的一刻。我站在书架前,看旧书连绵如青山。从中抽出巴金散文集,随意翻读,若干以往忽视的篇章,令我耳目一新,比如,《秋夜》。
巴金以小说家、翻译家名世,也有许多散文集出版,如《海行杂记》《静夜的悲剧》等。尤其是晚年所作《随想录》,喊出“讲真话”这一振聋发聩之声,在思想界、文化界乃至全社会,引发强烈回响。
《秋夜》是短章,作于六十年前的一九五六年九月,写了一个与鲁迅先生重逢的梦境。一九三六年十月,巴金与其他十五位青年作家,抬起鲁迅先生的棺材,将引领人生与文学之路的导师,送进墓园。“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无几了。”这是鲁迅先生的一声悲慨。当一个梯子平放进大地深处,在新一轮春风春雨里,能长出无数新梯子吗?抬着那一口棺材时,二十年后写这篇文章时,巴金心潮之汹涌澎湃,可想而知。
虽然同属怀人之作,《秋夜》与巴金的另一散文名篇《怀念萧珊》,书写方式迥异。后者以一系列细节展开叙述,加固对亡妻的记忆,催人泪下。《秋夜》则以一个强烈的意象——“一颗燃得通红的心”——贯穿全篇,从梦中看见它,到听见它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到“整个夜都亮起来”,到它“愈燃愈小”、上升、“挂在天空中,像一轮初升的红日”,再到最后看见它“也在书上燃烧”,境界壮阔而撼人心魄。对于这“一颗燃得通红的心”,作者“我”也积极回应,从“感到献身的欲望”,到呼喊“不要离开我们”,再到确认“鲁迅先生并没有死,而且也永远不会死”,由此获得了安慰和定力。
巴金用写意的笔墨,在这篇短文中创造出诗性的大境界。
读罢,我怀疑巴金先生曾经写过诗,遂查找资料。果然,青年时代,在用“巴金”笔名写小说之前,他以“佩竿”“P.K.”为笔名,写过诗。
他完全就是以诗人的思维,来结构《秋夜》一文,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怀揣一颗燃烧的心、送年轻人“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鲁迅形象。“我决不离开你们!”“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巴金梦中听见的鲁迅声音,我在六十年后听见了,一样动情动容。“他深深地吸一口烟,向空中喷着烟雾。”“他拿一只手慢慢地压在胸前,我觉得他的身子似乎微微在颤动。”……这一类传神的细节,显出巴金作为小说家的白描功力,让梦中的鲁迅,贴合于历史现场中的鲁迅,而不至于虚妄失真。
当巴金回溯往事、直陈肺腑,散文这一文体,就显出“第一人称”单数“我”的叙述魅力,且获得了来自小说和诗歌这两种文体的滋养,保持开放性,造就“混血”之美,这对于当下散文写作,也带来有益启示。
巴金文风一向以朴素、真挚而著称,赢得数代读者的心。但“朴素”,绝不意味着词语的简陋寡淡;“真挚”,绝不等于铺排、堆砌、一览无余。一个写作者,若以“朴素”“真挚”自我宣示,则大约从未做过一个壮丽的梦,从未写过一首诗。《秋夜》证明,巴金的朴素、真挚,源于他激流般磅礴涌动的灵魂。
这一短文,从书桌上鲁迅的一本散文集《野草》起笔,而非选择《阿Q正传》或《故事新编》来引动全篇,我猜测,巴金对此深思熟虑。《野草》开篇,就是另一篇《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之名句,即来自其中。巴金以相同的题目《秋夜》作文,应该是以此向鲁迅先生致敬。而《野草》也可以视为诗集,鲁迅本身就是诗人,以众多意象创造了充满象征意味的修辞世界。巴金以诗性文风写《秋夜》,去追随鲁迅先生灵魂,师生二人,就有了近似的步调和心律吧……
新年伊始,我应该静下心,在书山中回望复瞻前,重读鲁迅、巴金等作家的经典之作,避免被AI按照“算法”精准投送的海量文字和缤纷小视频遮蔽、消磨、迷失其间,陷入思想之“茧房”而不可自拔。经典之作,即常读常新之作,为不同时代提供底气和动能。在《世界的散文》一书中,德国哲学家梅洛·庞蒂提出一个观点:“伟大的散文,乃是获取一种到现在为止尚未被客观化的意义。”即:伟大的散文,永远未完成,在每一代人的阅读中,不断呈现新意义、新景观。
从鲁迅,到巴金,乃至一切前贤,都是晚生吾辈永远的同代人,陪伴我们面对新生活、新疑难,正如六十年前秋夜里响起的那一个声音:“我决不离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