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里过年

阿成

春节的假日，我开始惦记着去小兴安岭林区看一看了。

多少年来，我喜欢到森林里去看林业工人伐木。先前，伐木都是在冬季。天时地利，冬季伐木有诸多的便利，往山下运输原木很方便。先从山顶到山坡下开出一条雪道，浇上水后便成了一条如同凝固了的瀑布一样的冰道，将伐下来的原木从冰道上顺下去，原木就会顺着蜿蜒的冰道一直滑到山脚下。对于那些特别粗大的原木，必须用老牛拖着它从冰道上往下冲。在陡峭的地方，老牛四蹄一动不动，任由冰坡上往下冲。这不知比滑雪运动危险多少倍？后面拖着一根粗大的圆木，老牛稍有停顿就会被拖拽的原木撞伤，甚至撞死。非常惊险，如同上演死亡的杂技，真是惊心动魄。

早些年，有不少伐木工人的老家或在山东，或在河北，我单知道，在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要过年了，他们回一趟老家是很麻烦的，先要坐森林小火车去大火车站，再坐上一天一夜的老式蒸汽机车到省城哈尔滨，在那里换车踏上回家的漫漫征途。如此的大费周章，有些伐木工人索性就不回去了，再加上冬季是伐木的黄金季节，还能多挣些工钱，干脆就在山里过年。既然是过年，伐木工人照例在窝棚或地窨子的门上贴春联：“深山老林迎新春，团圆喜庆迎福神”。也是要做冰灯的，好给财神引路。山里的冰灯就简单多了，将水桶装上水，放在外面冻，在中间的水还没有冻实的时候，扣过来倒掉中间的水，一个冰灯就做成了。再把冰灯的外罩染成红色，在冰灯里点上松油火。特别地喜庆，也特别地暖人心。再点上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年味儿充满了野性的美。伐木工人围坐在篝火边，烤野兔、烤山鸡、烤狍子肉，边烤、边吃、边喝酒。有的人在腰间扎上一条红布带儿，或者假扮成女人，围着篝火扭大秧歌儿。在寂静的山林里，你很难想象传统文化的力量是那样的深入人心，那样的富有活力。

在山里伐木工人的窝棚（工棚）里，我也曾和伐木工人抽着旱烟，喝着茶水，吃着冻梨、冻柿子、冻花红，在一起唠嗑。有时候聊着聊着，眼睛变潮湿了。这是思乡的泪、思亲的泪，也是开心的泪水。按照“沟里人”（山里人）的传统，“工长”被称作“把头”。同我聊天儿的那位老把头，其实他并不老，才40多岁。是长年在酷寒的朔风下劳作，人才显得老了，脸像榆树皮一样记录着沧桑。我问他，在山里过年，你们自己包饺子吃吗？老把头说，老话说，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除夕的饺子是一定要吃的。又问，是你们自己包吗？他说，当然了。山里没有女人。问老把头，你们吃什么馅的饺子？鹿肉馅儿的，还是野猪肉馅儿的？老把头说，不，是红糖馅儿的。这让我大为吃惊，为什么吃红糖馅儿呢？沟里（山里）可不缺肉啊。老把头说，这是李把头传下来的是老规矩了。老把头说的“李把头”，是指清朝的封疆大吏李金镛。当年作为封疆大吏，李金镛在漠北一带奉命勘察边界，当年还有不少热血志士追随李金镛到这里来。可过年为啥要吃红糖馅儿的饺子。老把头也说不清楚。他的解释是，这是山里人留下的规矩。过年吃红糖馅儿的饺子，不仅甜在心里，红糖还能生热。大小兴安岭古来就是马死人僵的苦寒之地，吃点儿红糖馅儿的饺子，心里舒坦啊。

早年，伐木工人从大年初四就开始干活儿了。这一天顶重要的事，就是拜李把头。这个仪式很简单，在一棵大青杨下搭几块石头，再在大青杨的腰上缠一块红布，然后伐木工人逐个给老把头鞠躬，保佑自己一年平安。之后就开始一天的伐木作业了。当然，这都是20世纪的事儿了。到了21世纪的今天，早已开始封山育林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大小兴安岭得天独厚，同时拥有金山和银山。我在山里，看今日的大小兴安岭，莽莽苍苍漫山遍野的树是那样地挺拔、彪悍、健壮、坚韧、顽强，且绵延千百里而不绝。先前的伐木工人，如今已成为育林员、护林员了。我踏着厚厚的雪缓缓地在森林里走着。是啊，而今的大小兴安岭已然是旅游者的天堂和滑雪者的胜地。先前的木刻楞的窝棚和地窨子还在，今天它们成了旅游者打卡留念的地方。再去地窨子里歇歇脚，喝点儿热茶、咖啡，暖暖身子。如果正赶上过年，保不齐你还能吃到热气腾腾的红糖馅儿饺子呢。人生易老，天难老。这就像诗人郭小川的诗咏叹的那样：继承下去吧，我们后代的子孙！这是一笔永恒的财产——千秋万古长新；耕耘下去吧，未来世界的主人！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天上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