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静安
上世纪,我在一艏链兜式疏浚船上当统计工(事务长)。统计工是船长的重要助手。船长是一名老航道,他的口头禅是“让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即让几十只连成一体的“畚箕”大转盘在巨大的声响中强劲转动,挖出江海泥沙,为航道畅通充当开路先锋。但疏浚船作业时发出“轰轰隆隆”的响声似乎并不好听。登船初期,我很不习惯日日夜夜不绝于耳的响声。一天劳累下来,深夜躺进摇晃的舱房床铺却迟迟无法入睡。我把棉花球塞入耳朵,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头部,但噪声还是钻进被子直捣耳鼓。离我的舱房不远处有个浴室,里面总会有个把水龙头没拧紧,一直会滴滴答答掉水。我经常会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滴水声从1数到100,再从one数到hundred,但还是进不了梦乡。得知我因失眠很苦恼,船长多次大着嗓子告诫我:“那是美妙的音乐啊,好好享受,慢慢适应吧,你会习惯的。”我有点将信将疑。但见船长总喜欢叼着香烟站在高高的操控室里默默观察转动的“畚箕”,乐此不疲。
我每天向上级汇报疏浚土方量时,都需要船长签字。遇到高产“放卫星”,船长签字完毕,就会喜滋滋地摸出随身携带的标有治胃病的药瓶,喝上几口“药水”。我知道,那不是药水,而是白酒。日历在“好听的声音”中一天天翻过。说也奇怪,随着时间推移,我竟能伴着施工响声半醒半睡了。船在上海港施工期间,可以三天回家一次。但到了晚上,在安静舒适的条件下,我反而不能马上入睡,需要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才能慢慢进入梦乡。以至后来,随船出航,有声音陪伴,我可以睡得很香;没声音伴奏,我反而睡不连贯。真是苦涩铸感情,感情变习惯啊。疏浚船的轰鸣声俨然成了我美妙的催眠曲。
那年岁末,我们船在北方L港参加国防施工,船长说,我已立下了军令状,大家抓紧干,漂亮完工,回家过春节。于是轰隆隆的施工声和着滔滔的海浪声没日没夜地不停不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和下班的船员们在船上餐厅兼会议室内打乒乓球,船长叼着香烟坐在一旁观战。一时,叫好声、助威声、起哄声响成一片,但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船长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他嘴边的香烟尚未熄灭,突然,链兜停止了转动,大家茫然四顾,全船一片寂静。难得的寂静啊。船长条件反射似的被寂静惊醒了,一边说“出什么事了?”一边急匆匆向操控室赶去。在探照灯的聚光照射下,一枚旧炮弹躺在链兜的淤泥里,真险哪!在船长的果断指挥下,向上报告、小心打捞、安排外运、安全检查等一连串动作之后不久,疏浚船又开始欢唱了。“轰轰隆隆……”在我听来,那是交响奏鸣,悦耳动听;那是钟鼓齐鸣,令人兴奋。国防施工任务保质保量保时胜利完成了,整个船组几百号人一片欢呼雀跃。正在附近巡航的海军舰艇向我们船组鸣笛致敬,声音响彻海天。
“让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当年船长的口头禅刻录了我人生的一段成长轨迹,并一直在我的流年里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