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袍瓢

焦金木

我在河北衡水辖区一个偏僻的村庄留驾井长大，关于村的名字在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东汉光武帝刘秀还未建立东汉王朝之时，曾和王郎在邯郸为争夺河北打过一次仗。刘秀战败至我们村庄一带，井水突然冒出涌泉，人马喝到了甘泉，得以脱险。刘秀做了皇帝后，下诏封此井为圣水，当地民众就把村庄改叫留驾井。但当年被刘秀诏封的那口井，早已难觅踪影。我幼年懵懂时期就记得村子很大，人口很多，在村子四个角各有一眼水井。但我父母一直不让我去到井边，怕失足落下。

我六岁那年，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秋天的玉米大丰收，母亲担心我在家捣乱，便带上我一起去玉米地收割玉米，当时还没有机械化，都是人工用镰刀一棵棵砍倒，掰下的玉米穗胖得像一个个小棒槌，吐着红红的胡须，把集中在一起的玉米一层层剥去玉米穗上的皮，最后把金灿灿的玉米穗装满牛车运回家。玉米穗上的皮在我们那儿有一个很形象的称呼叫“棒袍”，玉米穗称呼叫“棒子”。

这一年也是我第一次来田地，看什么都新鲜，跑着、跳着、闹着，根本没心帮母亲剥“棒袍”，玩累了还吵着要水喝，母亲见跑得满头大汗的我又心疼又生气，于是牵着我的小手便向田地的尽头走去。走到那儿时一下让我惊呆了，哇！好大的一口水井啊，井口直径近十米，深十多米，井壁用大青砖砌成，站在井边望过去看到清澈的井水更渴了，水近在咫尺，可我和母亲两手空空而来，怎么能取到水呀？

在我满心失望时，母亲吩咐我站在原地不要动，她走到旁边的田地，从剥下的棒袍中，挑选出几个最宽最大的，把它们岔开叠起，构成了一个棒袍瓢，她先围着井口走了一圈，后来就不见了，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禁不住喊：“娘，你去哪儿啦？”母亲听到我的喊声，在井壁边缓缓抬起了头，说：“在那儿站着别动，等着我。”我又担心又害怕，慢慢向井边挪动了两步，看见了，看见了娘！只见她正沿着井壁向下缓慢移动……原来那口大井的井壁上有一道螺旋式台阶，沿台阶可以下到井底，台阶的大青砖一半镶在井壁里，很窄、很滑，母亲双手扶着井壁侧着身向井下慢慢移动，我也围着井边挪动着脚步保持目光能看到母亲，等到母亲再从井底返回时，只见她一只手扶着井壁，一只手托着棒袍瓢，努力保持着水平姿态，缓慢地向上移动，走到了井口，母亲已是满头的大汗，母亲顾不得擦汗，把棒袍瓢送到了我的嘴边，说：“喝吧，喝完娘再下去取。”我双眼顿时湿润了，说不出话，这哪是水啊，这是乳汁！我怕母亲看出来，扶着娘手里的棒袍瓢一饮而尽，喝水时，故意把胳膊抬高，顺势用衣袖蹭去眼边的泪水，然后高兴地跟娘说：“这水真甜，不渴了，水喝够了，别再下去取了！”母亲露出笑容，她这才用衣袖去擦满脸的汗。

那口大井，是当年生产队用柴油机器来泵水浇地的，井壁边的螺旋式台阶，是供安装水泵和检修的男子汉上下使用的，后来因为有了更合理的浇灌方式，就给填埋了，填埋那天我已经小学毕业了，跟村里好多孩子围过去看热闹，指挥填井的大叔大声吆喝，让围观的人们退后，开填前他要先顺着那螺旋式台阶往下再检查一番，记得他大声说：“这台阶是男人专用的，没有哪个女人敢在上头走！”

人们都崇敬地望着他。我心里却在喊：我妈为我走过！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棒袍瓢，瓢里是我一生享用不尽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