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仿佛今天全世界的作家、论家和读者,都无异议地认定无论何种语言的何文学,无论起脚于古早的何时候,至往十九世纪文学的珠穆朗玛是耸立起来了。不用“杰出、伟大”的字样去谈论十九世纪之写作,都无法表述人们对十九世纪作家与作品的敬与爱。远行走遍全世界,凡作家、读者、论人开口讲说文学时,几乎人人都对十九世纪伟大作家的经典如数家珍般。其熟悉之程度,说了如指掌都为词穷语。而说若鼻孔熟之于呼吸、唇齿熟之于舌言似乎才合适。
然而从人家的十九世纪谈到我们中文华语的十九世纪之写作,大体翻阅我们的古代文学史,以世纪为时间之标系,会发现成于十九世纪可称道的中国小说是1817年的狭邪小说《镜花缘》,公案小说《剑侠奇中奇》(成书约是1819年)和《绿牡丹》(最早存书1831年)。《品花宝鉴》出版于1837年。再之后才有那风靡中华的《儿女英雄传》(约1854年)、《三侠五义》(1871年)、《花月姻缘》(1888年)、《彭公案》(1892年)和《海上花列传》(1894年),直至初刊于1900年前的《七剑十三侠》和成书于1903—1909年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十九世纪之写作,大体才戛然收场而止笔。
而相应于世界文学的十九世纪之时序,将目光落在书架上,看见从书架上走出来的讯息是,歌德轰动整个欧洲、掀开十九世纪小说新页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竟是写于十八世纪下半叶的1774年;《亲和力》是十九世纪初的1809年。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和《傲慢与偏见》,分别出版于十八世纪末的1795与1796年。大仲马1826年写了《当代故事集》。巴尔扎克1830年出版了《私人生活场景》和《哲理研究》小说集。雨果在1831年出版了他的世纪经典《巴黎圣母院》。狄更斯在1837年,出版了他的首部长篇《匹克威克外传》。夏洛蒂和艾米莉姐妹在1847年,同时分别出版了《简·爱》和《呼啸山庄》。而俄国文学在小说创作中,1830年,普希金完成了他的《别尔金小说集》,之后是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1839—1840),果戈里的《死魂灵》(1842年),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1852年)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1863—1869)等。
一若十九世纪文学之钟的惊天震响到这儿,伟大写作的世纪峰巅陡然耸立了,之后那些伟大到从小说中落掉一个细节、一个人物,都能把文学的土地砸出一个天坑的十九世纪小说家和小说之经典,星群闪灼、熠熠辉光,每每出现一个作家或一部经典小说后,随之而来的光辉就照得读者睁不开眼。
仿佛在十九世纪中,世界上除了文学(小说)和读者,就没有其他的职业、人事和物事了。就是时过境迁到百多、二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手捧二十世纪的伟大作品去谈论十九世纪的伟大作家与写作,也仿若手捧沙砾论高山,抓一把草芥去谈林木。
我曾经在一次多年前的饭局上,先一步至宁静的饭店雅间后,见到一位可敬的青年作家比我到得早,二人握手时,看见他手里正捧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字字句句读,见我在盯看他手里的书,他说了一句非惊天动地却让人终生难忘的话——
“阎老师,我觉得我们都不配读人家的书。”
藉由这句话,让我想到2003年,在我出版《受活》时,曾在小说的扉页上,写了这样几句多余言:
现实主义——
我的兄弟姐妹哦,
请你离我再近些。
现实主义——
我的兄弟姐妹哦,
请你离我再远些。
《受活》出版后,在中国文坛引起的关于现实主义之争吵,今日回忆已是季雨中的几滴水。然那几句关于现实主义的平素寡白话,是清晰地透着我对十九世纪之写作,有着巨大的一种敬畏感。正是这种尊崇敬畏感,让我很早就茫然而思十九世纪人家在写“人世文学”(人的文学与人之世界之文学)的世纪峰作时,而我们的口舌和笔墨,在同一世纪的百年里,还在闭门说写公案、狭邪和儿女英雄的传奇期;还在文言文和浅白话的古典文学墙围内,自得地打坐或吟唱。
我们当然可以从我们的古典文学中,说出我们之好胜于他们的千好万好来,可单纯地回到十九世纪这百年的小说写作上,还是让我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在那一时期的世纪小说比对中,看到了森林之大和草芥丛的小。看到林之所以为林、草之所以为草的所以然——尽管在十九世纪的百年前,我们已经有了《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古典巨著和经典,可我们有着这些小说经典时,人家也早已有了《变形记》(奥维德)、《堂吉诃德》、《十日谈》以及《巨人传》等等为文艺复兴垫脚的经典小说。
诚诚恳恳说,在十九世纪我们的闭门写作期,我是真当以为若不是二十世纪初,伴随着白话运动起风落雨的现代文学之轰然,为我们回头飞速补了十九世纪小说这一缺,文学在十九世纪的两相比较上,那该是何等的沙砾与山脉,芥草与林木——怀着这样一种写作者的卑微感和敬畏心,有机会在香港科技大学讲授文学课程时,我试着从金字塔下的一基一石、一草一木说起来,于是有了我的新书《十九世纪写作十二讲》的拙言和笨语。藉此去体悟学做木匠是要首先学会举斧和拉锯,明白只有举斧拉锯才能把一段木头破解开来的笨道理。也藉此知道了长城之建造,虽然巍峨又壮观,但终是要从一块块石头的锻凿、扛运和清理山脉地基上的浮草虚土做起来。
《十九世纪写作十二讲》,当然不是他人习学写作的唯一入门书,但它可能会是一些习学者的始发站。它以剥洋葱的方式在反复地说明、证明着,十九世纪的小说之写作,最是可以成为一个喜爱文学的人,在提笔起稿行路时,最好、最适脚的一个起脚点。即便它不是别人写作的起脚点,也一定是我这样面对十九世纪文学的卑微者,向十九世纪写作虔诚畏崇的一个躬身礼。
一个开门向深邃阔大的世界文学的瞭望口。
2025年1月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