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在我童年住的大院里,街坊们的称呼,很有些意思。看似约定俗成,却含有长幼尊卑的道德传统,也有看人眉眼高低的世俗心理。
对有一定文化的,坐办公室的,一律称为先生。叫先生的同时,人们一般会客气而有礼貌地点点头,微微欠身鞠个躬,完全是老派的礼数。我爸在税务局虽只是个20级的小科员,却有幸被称为先生。他非常高兴,每天推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就是侯宝林相声里说的,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车,别看在单位里低眉垂眼谦卑得很,下班回家,走进大院,街坊们见到他,叫一声肖先生回来了!心里非常受用,破自行车跟着也抖落掉了一身的晦气。
在我们大院里,被称为先生的人,并不多。中院的许先生是,因为是工程师。前院的张先生也是,因为在银行上班。黄老师也有文化,是中学俄文老师,人们叫他黄老师。梁老师是小学校的校长,人们并不叫她梁校长。可以看出,老师的称谓,在街坊们的心里很重,重的是其中包含的文化,而不是职位。在我们大院里,老师的地位和先生相等。但也有意外,许先生的儿子后来也当了小学老师,娶了学校里的体育老师,大家并不叫她老师,而是给她起了个外号“二级风”,因为她跑得像风一样快!街坊们的心里有个褒贬,总觉得一个只会跑的体育老师,和黄老师梁老师那样的老师,差着的不是一个成色。
住我家南头的老宋和北边的老张,都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老宋魏碑,老张楷书。但是,他们一个是饭馆里跑堂的,一个是建筑工地看料的,没人叫他们先生或老师,都叫老宋老张。会写字,和会教书,也不是一个成色。
在姓前加一个老字,也算是一种尊重吧。不少街坊只是被叫成“狗子他妈”,或“妞子她爸”,这样的称呼,显然来自乡间民俗。虽然透着亲近、淳朴,地位似乎比老宋老张,低了一层。也有这样的称呼,在姓氏之前,在老字之前,还要加上职业的名称,比如裱糊匠老曹,焊洋铁壶的老阮,炸油饼的老牛……为什么这样称呼?是他们有自己特殊的职业,把他们从一般人中间挑出来,以显示对他们高看一眼,还是心里暗藏一丝瞧不起?我一直没有弄明白街坊们的心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有直接叫名字的,建国、秀玲、小萍、小京……一般是老人叫年轻的后生。在这些称呼中,没有地位隐性成分,透着长辈的亲切之感,和邻里之间的和睦之感,让人们感觉到,远亲不如近邻。常听见老人这么叫唤:秀玲,我这儿有新包的粽子,给你妈捎两只尝尝!或者:小京,看你们家有葱没,给我拿根儿去,我等着炝锅呢!
最有趣的是,在我们大院里,不少街坊有外号,不知谁起的,大概不是出自一个人之口,属于群众智慧的结晶,口口相传的结果。比如,被公认全院最漂亮的女人,外号叫作“大摩登”。她徐娘半老,身材高挑,爱穿旗袍,进出大院,风摆柳枝,袅袅婷婷,听人们叫她“大摩登”,扭得更厉害了,分外得意。
还有一个女人,说话,干事,很冲,蛮不吝,外号叫“二百五”。这个外号明显带有贬义,人们只是背后叫。但在大院里,哪里有守得住的秘密,她肯定知道。能怎么办呢?能管住这么多人的嘴?爱叫叫去,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她就是这么说的,要不怎么说是个“二百五”呢?不过,我们大院里,要是遇到事,需要有人出面给大家“拔创”或“顶雷”,这样容易得罪人的事,一般都会推举她去,这是对这个“二百五”外号的另一种诠释。
在我们大院里,管有地位有文化年龄高的女人,叫太太,一般的家庭妇女,叫大妈或大婶。我们院的房东老太太,大家都叫她欧阳太,省略了一个“太”字,显得更亲近,更尊重。她是一位非常慈祥善良的老太太,虽然家里有钱,但从不趾高气扬,而是平易近人,尤其同情接济生活贫寒的人家,我们大院里很多人都得到过她的照顾。她个子矮,长得胖,不知哪个孩子给她起了个外号“恨天高”,后来又有调皮孩子给她起了个新外号“长等于宽”。这样明显拿人的身体起外号,很不礼貌。但是,欧阳太,从不计较,听到有小孩子这么叫,也从不生气,一如既往对待大家。
我对欧阳太印象很深,前两年,在小说《兄弟俩》中,我专门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