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15日 星期日
读张可久《小山乐府》 笔底明珠(扇面) 星光伴我飞 崴脚以后 龙场·村超·天眼 谁非过客:千唐志斋的无声诉说
第13版:夜光杯 2025-06-14

谁非过客:千唐志斋的无声诉说

李舒

千唐志斋大概算不上洛阳的热门景点,可是一进门见到花园里映衬在初夏爬山藤叶的翠绿之中的八个字“谁非过客,花是主人”,我便知道此地甚好。

能讲出这句话的人必定历尽千帆——千唐志斋的主人是辛亥革命元老张钫。老张加入过同盟会,参加过辛亥革命,反对过张勋复辟,参加过护法运动,策应过北伐和中原大战。1942年河南遭灾,河南老乡说,只要往西走,说张钫的名字,就可以吃上白面馒头——张钫当时把自家4000亩水田全部低价兑出,购粮救济灾民,被尊称为“老家长”。

这样一位几乎见证了近代中国的重点历史节点的革命大佬,在他的老家铁门镇,盖了一个叫“千唐志斋”的书斋,在书斋的花园里写了这样八个字的楹联。“千”并不是虚数,老张在此搜集了上千方唐代墓志,这还没算上北魏、西晋、五代以及宋、元、明、清的志石。一方小小的墓志,写就的是一个人的一生,无论这个人是王侯将相,还是公主驸马,生前如何显赫,死后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块小小的石头,看过这些墓志,我们确实可以感叹一句:“谁非过客,花是主人。”

“千唐志斋”四个字是章太炎写的,不过章太炎的名号在千唐志斋里也许只能勉强挤进前十名。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李邕、米芾、郑板桥这样的大名头。这些墓志都镶嵌在窑洞的石壁上,青黑色的墓志碑石森然罗列,层层叠叠,在这里,人的呼吸仿佛也沉了,仿佛一不小心,墓志上的文字就会自己走下来,向我们讲述墓主人的故事。在那些石头上,我看到权倾朝野的李德裕晚年如何凄凉,妻子刘氏因崖州缺医少药而病死;我看到狄仁杰为自己刚正不阿的发小袁公瑜亲自撰写的墓志铭,“宰剧有声,恤刑无讼”,这何尝不是狄公自己的写照;我看到只活了23岁的洛阳圣武观女道士马凌虚如谜团一样的死因……

可是我想要分享给大家的并不是这些墓志铭。

我的目光在角落处的几块窄小的碑石上滞住——它们形制简陋,刻痕浅而模糊,如一群被挤在历史缝隙里的影子,每一块碑石的开头都是一样的:“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这样的碑石,千唐志斋里有四十多块,这些“亡宫者”,便是唐代宫人。

据《旧唐书》卷四十四、《新唐书》卷四十七载,唐代设灵官局专掌宫人丧葬:供医药于病者,备衣物于亡者,“仍于随近寺观为之修福”。五品以上宫人亡故,若无亲族,须择一同姓男子于墓侧主祭三年;无同姓者,方由灵官局遣人祭奠。陪葬规模亦依品级:“三品给百人,四品八十人,五品六十人,六品七品十人,八品九品七人,无品者……给三人。”

看上去好像很有人情味?眼前冰冷的石头,戳穿了纸面的温情,因为无论怎样陪葬,都掩盖不了墓志中的那句话“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她们连名字也无法留下来。

碑石有大有小,五品以上者,碑身尚算方正,纹饰略具,字口也深些;五品以下,则多狭长单薄,边缘粗粝,仿佛草草凿就的石片。有一块墓志,石面风化成粉白的麻点,仅余“不知何许人也”“卒于某所”“春秋六十有三”几行残字,如被时间啃噬的枯骨。风穿过石隙,发出空洞的呜咽,吹不散这石头上凝结的寂寥,仿佛一个无声的句点。

但有两块墓志引起了我的注意,其中都有这样的文字,“弼谐帝道,复我唐业”。这一批宫人的去世时间大多在神龙元年和二年,很显然,她们都参与了神龙政变。

神龙政变发生于神龙元年(705年),在这场政变中,女皇武则天终于交出了权力,中宗复位,李唐复辟。事变中,我们记住了犹豫不前的太子李显,记住了白发苍苍的宰相张柬之,但那些无名宫人的贡献,一直以来被我们忽略。要知道,武则天入宫以来,一直依靠庞大的宫人情报网络掌控朝局,但在神龙政变前夕,这一网络突然失效。史料记载,政变发动时武则天对羽林军的行动毫不知情,直至叛军包围寝宫才“惊起”,我想,最关键的封锁者也许就是那些无名宫人,当然,还有她们的领导者上官婉儿。她们的勇敢被史书湮灭了,还好,因为有墓志铭,我们得以窥见一点当年的传奇,她们都是“容止端雅”“性履柔顺”的女人,在那样的时代里,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她们也是宫廷的牺牲品,哪怕有那样的功业,最后也不过成为墓志铭里的“复我唐业”。

墓志铭上有她们的卒地记载:“卒于宫所”“卒于初门”“终于某所”“卒于东都思功”。据《新唐书·百官志》,思功乃宫人养病之所。想来那些“宫所”“某所”,大抵皆是宫墙内安置病弱老迈者的角落,名目不同,实为同类。衰老与病痛是她们共同的归宿,名字与来处,早被深宫吞噬。

她们的葬地则指向洛阳城北的特定区域,“葬于洛阳之北原”“葬于北邙山”“葬于亡宫之堂”——这是宫人专属的坟茔。学者程义、尚民杰已有详考,这片城北之地,是宫人们在世间最后的集体印记。我也去了北邙山,荒草在风中起伏如浪。“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这片土地埋葬了许多王侯将相,许多风流才子,但也曾密密排列着属于宫人的坟茔。她们生时困守宫墙,连名姓也成禁忌;死后埋骨于此,一方粗石便是全部生平。灵官局的香烛未必为她们点燃,寺观的诵经也未必为她们超度,也许,唯有北邙山的月亮,千年如一日,照着她们无名的坟头。

石斋里的碑沉默着,风化的字迹是她们唯一抵抗彻底湮灭的印记。历史如筛,筛去了细小的沙砾,只留下帝王的冠冕与将相的功勋。只有这些无名的碑,固执地立在那里,如幽微的磷火,提醒着曾有许多人,这样活过。

走出书斋的时候,我再次看了一眼“谁非过客,花是主人”,这真是最最好的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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