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大学时代的老班长从上海来电,说打算办同学会,纪念毕业五十周年,要我务必参加。五十周年?我拿着听筒推算:1975~2025,果然,五十年不多不少。可是五十周年又有什么好纪念的呢?“参加吧,少华同学!别说下个五十年,下个五年能不能凑一桌开同学会都不确定了……”
是不是所有上海人做事都有板有眼我不敢确定,但至少上海出身的老班长是这样的。自毕业二十周年开始,大体五年一聚十年又一聚。原本是第一次同学会上有同学在酒桌上随口这么提了一句。作为东北出身之人,我深知酒桌之言是不可当真的。所以若我是班长,肯定故妄听之一笑了之。而我不是,他是,他这个上海班长居然一五一十照办不误。这让我吃惊不小,也有些扫兴。说心里话,我是不怎么愿意参加同学会的,实际上也缺席两次。不但同学会,大凡会议我都懒得参加。即使庆功会表彰会欢迎会,对于我也不如离会独处自在。
我不愿意参加同学会,此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二是不愿意面对过去。不愿意面对现实,主要是我不愿意面对每位同学的容貌现实。说来也巧,全班十六人,九男七女,除了在下,男生当年个个帅哥,飒爽英姿;女生彼时个个靓妹,花容月貌。个头也一手齐。说夸张些,假如不是十六人而是六十人,直接拉去充当三军仪仗队都未必逊色。你别笑,俺有毕业照为证。毕业照上还有一行字:“走出大学心更红。”心是否更红自是无以为证,但一张张风华正茂的青春面庞绝非AI使然。我对每位同学的印象也因此定格。我想守护这一定格,不欢喜与时俱进。毕业二十周年那次所见,他与她的容貌都已今非昔比,何况其后呢?五年,多五条皱纹,十年,多十条不止。班花何在?系花何存?“最是人间留不住,红颜辞镜花辞树。”男生这边,除了皱纹,还另有名堂:头发非白即少,非少即白,抑或兼而有之。进而,不是“运交华盖”,就是“聪明绝顶”。而即将到来的毕业五十周年同学会上的同学们——当然包括我本人——又会如何各具面目呢?那可是年过七旬的老翁老妪啊,除非得道成仙或修炼成精……别人也许坦然面对,我则不然。心理障碍?另一种洁癖?至少我不想失望——可以回避的失望为什么不回避呢?
而另一方面,我又不愿意面对过去,不愿意撬开个人往日记忆的封盖。我家境贫寒。班长当年去过我家茅屋,日后跟我说:“真可谓家徒四壁啊!”我补充说电灯泡是唯一电器。八口之家,父亲在离家百里之外的公社(乡)当一般干部,母亲一个人在小山沟里汗一把泪一把拉扯六个孩子。学校放寒假回家,虽然隔着堂屋,半夜里也能听见母亲一声紧似一声的干咳声,听得我不时泪流满面,暗暗发誓不拿家里一分钱,就靠每月六元助学金学下去活下去。不,拿过一次,一年秋天,母亲以颤颤的手拿出卖玉米的二十五元钱给我,我看着母亲单衣下耸起的瘦削的双肩,坚决不要,母亲哭了:“儿啊,妈知道你不容易,也知道你的心思……”
是的,六元,除了伙食费,还要省出两元买书买牙膏牙刷,每当看见带薪上学的同学相约出门上街,自己就赶紧躲开。
三年零八个月(学制三年,文化课补习八个月),工农兵大学生,学工学农学军,用于专业学习的时间能有多少呢?对了,系里还不许谈恋爱,“谁敢谈恋爱,毕业分配时就一个分去黑龙江一个分去新疆!”我自是没谈。可是完全没有想到——毕业聚餐会上才隐约得知——全班十六人居然谈成了四对,谈成比例百分之五十。别说那个年代,即使放到当下也堪称奇迹。而且分配时也并没有分得天各一方,而大体被照顾在了同一城市。
应该说,所谓美好的大学时光,很大程度上和恋爱有关。花前月下,玉露金风,明传纸条,暗送秋波,“原来你也在这里……”毫无疑问,即使“革命”年代,也没有把每扇门都关得死死的。然而这等好事和我毫不沾边。我上的是哪门子大学呢?母亲的泪,自己的泪,凄苦与孤独……真真不堪回首。孟子倒是会安慰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而我,心志自是苦了,但大任降到头上了么?五十年下来,无非一介教书匠、半个翻译匠而已。这样的五十周年有什么好纪念的呢?难免触动往日记忆的同学会有什么好参加的呢?
问题是,哪怕再不愿意参加,我也不能不参加。毕竟,包括上海的班长在内,每一位同学对我都很友善,无论当年,还是当下;无论其青春年少,还是老态龙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