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
记不得了,什么时候认识田遨先生的,大约是新千年后的七八年。
我有一张少作《刀鱼图》,已得到当代不少老先生的题咏。乡前辈朱明尧先生是个热心人,给我介绍了不少沪上的老先生。田遨先生是朱先生推重的人物,说是当世难得的大手笔,以朱先生交友圈,我当然相信,不过在看了朱先生出示的几帧田老手迹后,我有点迟疑,觉得田老的字和我理想中的老先生字的精雅相去甚远。要知道当时的我执着于字的外形,全然不顾文人字的风神。朱先生看出我的顾虑,也理解我的执念。过了不久朱先生给我寄来田老的三卷本文集,读完合卷,大为钦服。田老不是那种汲汲于诗赋文章多愁善感的江南秀士,他有执铜琶铁板传唱千古的胸怀,文字沉雄敦厚,于是我要朱先生写信介绍。田老对老朋友推荐过去的年轻人向来热情,接到我的信,马上就回复了。不过对我提出请他题《刀鱼图》的事,不知是我没说清楚还是田老天性旷放,只写了手帕大小一块纸,估计是随手撕下的,文字我非常喜欢:“遣双魚,寄素书,写罢寄与谁?伊人秋水湄。”寥寥十六字,酣畅沉郁,从眼前的景到内心的感情,一下子把我带入到一个深邃幽远的文学世界,里面弥漫着汉乐府诗经的意象,画面里还有一个站在河畔感叹东流水的高士……似乎与画有关,又独立成章。
这次“见索”虽属应酬,实见田老老而依然充沛的才华,从行文想见其为文风度。
不知是不是文字的魅力,我突然萌生去上海见田老的念头,刚好有个去太仓的机会,太仓活动结束后,便转道上海去拜望田老。
当我带着果篮赶到桂林路田家,田老早早坐在被晨光染成一片金色的书斋里,颀长宽额,架着老式眼镜,眼神柔和,有一副山东人的体格。我才落座,他指着案头《雀巢语屑》说:最近一直在翻你的书。又说:知道你要来,早起做了两副对联。随即以墨迹相示,其一,“雀巢语屑花三匝,四海资身笔一枝。”边款文字:“吟方兄著《雀巢语屑》一书,披阅之余不禁忭舞,因书中人物多有旧识,前辈之文采风流,恍如面接,颇为欣慰。唐家掌故,借赠友人,亦算符合,一笑。九二弟田遨。”其二,“吟毫传世,方丹济人。”边款文字:“己丑中秋前夕,为嵌名联,吟方先生笑正。方舟指神话中诺亚舟。九二弟田遨。”宣纸上的墨迹未干,谅是才写成不久。
那两副对联,不拘古今,引西援东,信手拈来,是他灵魂的映照,让我这个偶尔弄笔的后辈受宠若惊。
田老的老伴苏醒女士捧来月饼清茶,请我品尝。苏女士是苏州评弹名家。田老说,语屑中述及弹词名家黄异庵是她前夫,又说张寒月替张大千代过刀是第一次听说。苏醒女士插话:张寒月的印章可不好。
多年前田老中过风,不良于行。以我是艺林中人,领着我欣赏他悬挂在壁间琳琅满目的字画,准确地说是他半生翰墨交谊的呈现,每一件字画背后都有一段可以打开的故事。如谢刚主题写的“红雨轩”,王西野与陈从周酒后合作的《天竹水仙》,缶翁再传弟子曹简楼的《山茶》,杜宣诗简,喻蘅周退密钱定一邓云乡蒋启霆合作的《松竹梅三友图》等等。王蘧常的“今日帖”被裱成卷子放在镜框里头,王字是出名的不好认,晚年的王字加上手颤更难认,田老另纸释文于后,外加数段题跋。现在田老的题跋连同王先生的字一样也成了那个时代的绝响。
当年《解放日报》连载田老的历史小说《杨度外传》,每天一小段,王蘧常先生每天追读,读得津津有味。他是经历过杨度生活时代的人,熟知那时新旧人物的秉性,田老的历史小说唤起了王先生的无穷记忆,后来他们成了今天说的“互粉”。王先生还给田老的几本书题过书名。至于王西野,这位早先在上海工作退休后寓居苏州的文化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对复原苏州园林贡献甚大,他与田遨、陈从周、周退密、钱定一、喻蘅、蒋启霆等往来频繁,苏州园林修复、重修记大多出于这个交游圈,田老一个人就写过《重修狮子林记》《重修虎丘胜迹记》……诗翰文墨铸结的友情,承载着他们共同的文化记忆。
那天临走前,我向苏醒女士提出请她赐写诗笺,她的才人之笔,早就得到周退密先生的夸奖:“愧我老得东施妇,若比苏家总不如。”可惜女士谦虚,连连摆手,以吴语答我:“勿来三额。”
数年后,我跟吴东昆兄又一次拜访田老。那次我请他为我随身带去的《赏荷图》题诗,田老拿出一本册页,要我先开笔作画,仿佛出题考试,我自然不敢违命。好在不是命题作文,我虽惮于临场挥毫,勉强还是完成了。轮到田老题诗,用手拂开画卷,略一沉思,便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秃笔,舔了舔墨,在画上方空白处迅疾写来,一气呵成,这是第一次看到田老挥毫,也是唯一的一次。诗云:“莲叶田田花满塘,夫妻前去一徜徉。还将引出诗兼画,诗有清音画有香。”略见二十世纪文士即兴赋诗的风采,见人见学见才情。
也是那次,我和田老留下一张对焦不准有点模糊的合影,美好的瞬间来得突然,让人难忘也让人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