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
天光刚露一点点,他就起床了,妻子嘀咕一句:“怎么每次回老家比我回娘家还激动?”他回:“睡不着。”
老家离城里只有40分钟车程,车子开到老家门口的江堤上时,天已大亮,坡下院子里,母亲正在清扫落叶,他下了坡,走到跟前,叫一声“妈”,老人家“嗯”一声,放下扫帚,去了菜地。
母亲在菜畦间拔青菜、拔莴苣、割韭菜,她的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另一只眼睛只能辨别模糊的影子。他没伸手帮忙,只是蹲在地上看着。母亲知道儿子在看她:“你瞧,我还没老,手脚还灵光。”母亲像是要显摆身手,把莴苣往篮子里抛,前两棵抛了进去,第三棵抛到地上,他顺手拾起来。
“妈,现在江边有好多鸟。”
“鸟多有什么用?村子里没人了,鸟多有什么好?”
村子位于长江边,春夏之际,菖蒲疯长,波浪一样在风中翻卷。江水也在翻卷,江豚在水中浮潜、撒欢,露出黑黑的头和水滑的身子。很小的时候,他常被父亲带到江边看“江猪”。夏天,父亲教他在江水里学游泳,水真的像西瓜一样凉,他又奇怪自己的身子怎么这么轻,父亲只是稍稍托一下,他就漂了起来……这是江水给他的最初感觉,也是那双手留给他的永久记忆。
母亲拎着篮子回屋子,又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面条和咸菜。他边吃边找话:“妈,江边很好看,好多城里人都来玩,吃完饭,我们去转转。”母亲瓮声瓮气:“江边有什么好转的?”
他能理解母亲。江边风景再美,母亲也不稀罕,她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心思都在庄稼地里,风景只是城里人眼中的东西,他们困在火柴盒一样的高楼里,才会贪恋乡下的景。
吃完面条,他丢下碗,往江堤上走。通往江边的小路少了人走,长满青草,但初夏的江水还像春天时那般清澈。早些年的清晨,父亲常在江上划着腰子盆,用丝网捕鱼,太阳升起来,父亲回到家,他也起了床,父亲把竹兜里的鱼哗啦一下倒进木盆,鱼亮闪闪的,木盆砰砰响,父亲和母亲波澜不惊,他却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好多年过去了,但那些清晨仍像新鲜的鱼儿,亮闪闪的。
江堤下,一排排杨树耸立,鸟叽叽喳喳,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他忽然觉得江边树上的鸟好像比其他树上的鸟更饶舌,总是急于把听到和看到的一切说出来;他还觉得江边树上的鸟比其他树上的鸟性子更急,在一棵树上还没站稳,就又飞往另一棵树。他很奇怪自己怎么有这样的感觉,却又觉得颇为合理:江边的风更大,鸟儿更容易被吹得东倒西歪,所以会不停地叫,不停地飞。
阳光从天空射下,一粒粒落在江水里,落在菖蒲丛中,菖蒲还是像往常一样厚密,江滩上铺着一条长长的、厚厚的绿毯子,每走一步,脚脖子都麻酥酥、湿漉漉的,像是被菖蒲不时地亲着。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让他回家吃饭。到家后,母亲问他:“跑哪去了?这么久。”他本想说去了江边,又把话吞了回去。
吃完中饭,母亲让他去房间睡一会儿,睡梦中被电话吵醒,是约他吃晚饭的。“我在老家陪老妈,吃完晚饭才能回去。”吃完晚饭,他招呼母亲关上门,驱车上了江堤。江堤下树影模糊,远处的天上挂着一颗颗星,亮晶晶的,他把车窗打开,从江上来的风往车子钻,扑在身上,舒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