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弗拉米尼娅 熊大立 译
认识赵丽宏是在2018年,麦德林国际诗歌节的开幕典礼的夜晚。
麦德林国际诗歌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节日,组织规模大,参加的诗人来自全世界各地。这个节日的舞台制作得很像一个西方摇滚音乐会的舞台,热闹非凡,活跃的气氛持续几个小时。开幕式临近结束时,赵先生走上讲台,用中文朗读了他的两首诗《联想》和《我的影子》。接着,一位本地诗人用西班牙语朗读了它们。朗诵结束时,台下的掌声和喝彩声持续不断,赵丽宏的诗深深地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尽管我不太会西班牙语,但还是被他的诗震撼。就在那一刻,我决心要把这位诗人介绍到意大利,让我的国人也能读到他的诗。我当时还不认识他,但幸运的是,第二天在诗歌节的餐厅里遇到了赵丽宏。我告诉赵先生,他的诗对我有多么强烈的震撼。我们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每次来国际诗歌节就像来到了一座金矿,总能找到金子。
之后,我得到了赵丽宏的诗集《疼痛》。赵丽宏的诗是一种宏大而深邃的对存在的沉思。他从非常具体和实际的日常生活出发,思考关于生命意义的本质问题。赵丽宏的诗大多和自然意象与身体器官紧密相连,不断在追问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探讨不幸与疼痛的含义。他的诗歌在形而上学层面有所突破,其诗句常常唤起一种悬浮和梦幻般的维度,细微且难以捉摸,但却始终植根于现实的生活细节中。《疼痛》这本诗集正是对“不可见之物”的探问,或者可以说,“不可见”正是赵丽宏的核心探究对象,他能在诗中使其“可见”。尽管《疼痛》讲述的是痛苦与伤害,它却是一部关于善的诗集,充满了光明。这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诗,因为它从极为具体的日常生活出发,对存在进行深刻的反思。自然的元素、身体的各个器官、足迹、风筝、一碗汤、一杯茶……从这些细微的事物抽象提炼到普遍的宇宙真理。
赵丽宏在他的诗歌中,从微小之处走向了宇宙般的宏大。这就好像是在强调分形宇宙和涉及亚原子宇宙的量子纠缠。宇宙中物质的每一个粒子都与其他所有粒子存在量子纠缠。在其每一个点上,都存在着整体的图像,就像在无限的分形中一样。分形是一种在不同尺度上以相同方式重复其结构的几何对象,也就是说,放大它们的任何一个部分,都能得到一个与原图相似的图形。
美国物理学家兼哲学家戴维·玻姆提出了宇宙统一与整体性的理论。他说:“在更深的层面上,一切事物都是无限相连的。万物互相渗透,任何划分都只是人为的,自然本身不过是一张无缝连接的巨大网络。”玻姆所说的这张“无缝连接的巨大网络”,是连接万物、穿越宇宙的纽带,在赵丽宏的诗中仿佛于逆光中微微闪耀,成为他诗歌的深层织纹。赵丽宏的诗句,仿佛是在诠释宇宙的乐谱。在这本诗集中,他沉思不幸与痛苦是如何深植于存在之中,又如何难以被解释。他试图用诗来讲述痛苦。他也试图以诗的表达方式来回答那些无法回答的终极问题,有时他只提问不回答,将问题悬置在诗意之中。痛苦似乎在他的诗中得到了升华,正如音乐中某个不和谐音最终走向和谐的那一刻——从紧张走向和谐,从冲突回归平衡。这位诗人在其诗里用诗来“解除”痛苦。
关于这一点,阿多尼斯在这本诗集的序言中这样写道:“这是一种强大而具有生成力的诗歌。就像他本人那样平静,敏感、细腻。”赵丽宏的诗正如其人:优雅、平和、深邃、柔和而温润。书中还有一个关于记忆与祖先的章节,非常动人。
要翻译赵丽宏的诗并不容易,因为他的诗歌既精致又复杂,层次丰富。我是与马尔科·松佐尼一起翻译的。他是一位出色的译者,也是我的好朋友,目前在新西兰惠灵顿大学担任英语文学教授。除了教学工作,马尔科还是一位重要的翻译家。他是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作品的主要意大利语译者,并主持编辑了蒙达多里丛书中关于希尼的卷本。我们之间的合作非常默契,这项翻译工作是一段充满投入与精心打磨的旅程。两人合作会形成一种来回呼应的游戏。我们不断重读文本,追求每一个细节的准度与诗意,哪怕是一字之差,都要反复推敲。后来,为让语言更为流畅自然,我们决定去掉所有的冠词,让译文的音乐性更贴近赵丽宏原诗那种流畅的诗性织体。因为是从英文转译,我们还特别与几位汉学家进行了深入交流,对照中文原作,以确保在语言转换过程中意文诗歌不会偏离原意太多。正是这种距离,使我们得以摆脱窒息般的紧贴和烦琐的语法拘泥,从而自由地开展工作。在整个翻译过程中,我们始终牢牢守住赵丽宏诗歌的诗性电压。其关键在于我们创造出一种“恍惚”状态,这里语言的差异悄然溶解,凝聚为纯粹的诗。
赵丽宏因他的《疼痛》荣获蒙塔莱文学奖,我为他骄傲。感恩命运,让我遇见了这位高贵而温和的诗人,以及他那深挚动人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