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明月
十月金秋,阳光仍然热情不减。走路时还是首选树荫下面走,看着石板路、草坪上,大大小小的光斑星星点点,时有童心起,用脚去踩那些光点。可哪里踩得着,那些光的精灵眨眼间反而踩到我的鞋面上来了。
抬头去看,仍然需要眯起眼睛。秋阳从东南天际而来,光热如箭,金光闪闪地斜射下来,再从香樟、栎树还有海棠树冠罅隙里钻出,忽明忽暗,或有或无,跳动、变幻,透着一股调皮劲儿。我记得在春雨中去看过那棵海棠的花,现在那些花已经结出果来,开始成熟,一簇簇、圆嘟嘟、红扑扑。不止海棠,还有栎树、香樟、无患子,所有的人间草木、所有的花叶与果,都在这炽烈的秋光里忙着上色和成熟呢。秋光里的世界是色彩的饕餮盛宴,以至于1882年梵高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里说:“只要秋天继续,我永远有画不完的美景。”
100多年后的秋天,阳光越过陆家嘴林立的高楼,将热情洒进黄浦江、洒在外滩汇丰银行大楼外立面的花岗岩上。浪奔浪流,潮起潮落,海关的钟声依旧“铛——铛——”地报出每一个浸着光影的时刻。历经风雨百年雕琢的建筑,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阳光依旧给所有的繁华镀上深深浅浅的金。天高云淡,长空万里。蓝的天、白的云是永远的背景,如果梵高看到,又会用怎样的激情和笔触去捕捉黄浦江的碎金呢?
多年前刚到上海那会儿,每逢国庆假期便从金山到市区来,与朋友相约,有时两人,有时三人,骑自行车,从延庆路口出发,去长乐路、淮海路、衡山路……多数时候是无目的出行,纯粹喜欢那种在树荫下风驰电掣的感觉。有时会突然停下,不下车,单脚撑地,在香樟树下的光影里,仰望一栋老式洋房,铸铁的栏杆、红砖的墙面,半墙的凌霄,虚掩的百叶窗边,有几朵橙红的凌霄花在钢琴的乐声中摇曳。有次是去黄河路,在弥散着各种香味的光中缓缓骑过,努力装出一副尚未找到心仪美食的模样来。多年后,金宇澄在《繁花》里写道:秋天的上海,阳光变得柔和,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落在马路上,像是铺了一层金色的地毯。黄河路的餐馆开始飘出蟹粉的香味,人们穿着毛衣,在街上漫步。猜想这是晚秋的景致,但蟹粉的香味似乎是一样的。譬如林语堂,他在《秋天的况味》里写道:大概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这便是文字的魅力了,市井烟火与文人雅趣在秋光里被发现,跨时空、巧妙地转换成关于味觉、视觉和触觉的神奇体验。
加缪说:在秋天,我们重新发现自己:不是夏日的喧嚣,而是秋日的澄明。倘若春天看花,那么秋天该看的的确是叶、是光与影、是成熟与澄明之美。苏轼在《赠刘景文》的诗里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刘景文是苏轼好友,出身将门世家,有才华守气节,却因性格刚直、不善钻营而仕途不顺,苏轼评价刘景文是“慷慨奇士、磊落奇才”并向朝廷推荐任用。北宋元祐六年(1091年)秋,刘景文因苏轼推荐而任职隰州(今山西隰县)知州。临别之时,两人畅游杭州,苏轼写下这首经典的赠别诗。季节正逢橙黄橘绿的好景致,人生何尝不是呢?那一年,刘景文58岁,苏轼54岁。
《赠刘景文》的诗风跟刘禹锡的《秋词二首·其一》遥相呼应,彼时的刘禹锡因“永贞革新”失败而遭流放,正是人生失意时,“秋词”诗中却一反春感秋伤的传统基调,豪情干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或许,这正是古代仁人志士那种特殊的基因使然,面对逆境,反而愈发地豁达和倔强。近200年后,北宋张载归纳为“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生命的意义,也是光的哲学。
在金山的上班途中,有一段高速路旁是茂盛的夹竹桃,像丰满的山丘高低起伏。夹竹桃又在开花了,密密匝匝,夹路而开。粗算这大概是今年的第三次开花了,第一次开在春风里,第二次开在梅雨里,这是第三次——开在灿烂的秋光里。
红花灼灼,白花袅袅,闪闪烁烁地镶嵌在秋光的调色盘里,每一朵花都不想辜负这秋光的倾泻。就像真正的爱情是相互奔赴:你如此热烈,我当盛放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