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在昆明见了长得最好的茶花,吃了最好吃的牛肉,好吃的米线可救失恋的痛苦”,说这句话的是汪曾祺。我曾经花了好几年去考证究竟是哪个女子让汪老饱尝了失恋痛苦,但最终,这场考证渐渐被自己“歪了楼”,变成另一场实验:昆明哪里的米线最好吃。
米线这种食物,在外地是明珠暗投,北京上海那么多家云南馆子,无论高档平民,做出来的米线,总是缺了魂魄,吃不出滋味。然而一到了云南地界,米线立刻还魂,活泼泼起来,白生生圆滚滚,在各色汤头里雀跃着,仿佛在唱山歌。街头任一家小锅米线,无论是肉末帽子、卤鸡帽子、鳝鱼帽子、牛肉帽子,似乎都只是米线的陪衬。入口是柔软的,轻轻咬断,体会到一点糯,而后几乎是滑入喉咙,恰在此时,千万种滋味突然间在舌尖绽放开来,人间的快乐大概不过如此,是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我热爱在米线里下大把的薄荷,鲜中带着一些清新的收尾,云南的薄荷很嫩,吃下去轻轻柔柔的,像和爱干净的恋人接吻。
过桥米线自然更为高级,如大家闺秀一般优雅。红的火腿,白的鱼片,赤的腰花,碧的豆苗,吃的时候人不由自主地端正起来。汪曾祺上世纪八十年代回了一趟昆明,感慨说:“现在的过桥米线大大不如从前了。没有那样的鸡片、腰片——没有那样的刀工。没有那样的汤。那样的汤得用肥母鸡才煨得出,现在没有那样的肥母鸡。”四十年过去了,在诗人于坚的带领下,我居然吃了一顿恨不得把汪老请来同吃的过桥米线。桌上一只超大砂锅沸腾着,里面不只有肥母鸡,还有养了十八个月才出栏的肥猪排骨,汤带着点玉色,但并不浑浊。凑近看一阵,人就沉浸在带着扑鼻香气的氤氲中,仿佛身处红尘(有肉香)和仙境(有水雾)之间的感觉,阿姨先捞出来一大块三线肉(猪肉中的精华),切成薄片,展放于小碟中,每一块夹起来都颤巍巍,点一些蘸水吃,好吃得简直要骂娘。这时候才上来米线,仍旧是紫砂小罐,里面一团粉赤色,这米线是本地红河的红米制成。这时,人人面前又摆上一只大汤盆,里面铺着一点腰片和鱼片,正在惶惑之间,阿姨端上来草芽火腿、薄荷叶、豆腐皮、鸡枞菌,一边敦促你“多加你喜欢的”,一边帮你浇入大砂锅里滚热的汤。这当然是顶配版的过桥米线,每个人都吃得专心致志,脸几乎埋入碗中,大汗淋漓之间,顿悟一切烦恼,都如有为法,如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