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人

魏振强

停车场停着几辆车，透过车窗，逐一打量，我断定第三辆车中的中年人就是老陈，一招手，对方立刻挥手呼应。直觉有时还真靠谱，似乎自带隐秘通道，引领一个人径直走向另一个人。此前我在微信里跟老陈对接过，告知他到站的时间，老陈说他会准时在停车场等我，末了又叮嘱我出站时别急。后一句似客套，却暖心，我心领神会。

坐上车，侧头看了一下老陈，他面容清瘦，笑起来颇有几分羞涩。老陈约莫五十岁，这样年纪的男人经历过太多风雨雷电，还留有羞涩的笑容，多珍贵。我的话开始多起来，老陈默默地开车、静静地听，渐渐地，开始回应。他三十多年前毕业于一所知名的农业大学，本来该有着更好的去向，却鬼使神差回到家乡，一直在农技中心工作，指导乡亲种水稻、棉花、茶叶。“我是农家出身的，这几十年一直跟土地跟农民打交道，能帮农民做点事，心里高兴。”要是别人这么说，我也许不相信，但一个笑容羞涩的男人这么说，我不能不信。我说我也是农村出身的，岳父、岳母也是农民，他们就住在无为市东南面的长江边。他的声音高了起来：“你是无为女婿啊！”我呵呵一笑，说，无为人能吃苦，又聪明，会做生意，重视教育，很像当年的徽商。

车一路向西，落日正在下沉。不远处，群山隐隐，林木森森，碧绿的茶园如波浪般在山坡上铺展。这是无为市的西乡，它呈现的丘陵景致与我往日在东南面看到的江水滔滔大不一样，印象中的无为像一把折扇，忽然打开，露出更开阔、深邃的面容。连绵起伏的茶山从路边闪过，到达林韵生态茶园，已近傍晚，众人坐在茶室喝茶，一位正站着说话的女士立刻停止了说话，俯身为我倒茶，然后接着说话，她面含微笑，声音不高不低，一副沉静、沉着而又极有涵养的样子。原以为这位衣着朴素如农妇的女士是主人派来做服务的工人，再听，才知她是茶园的主人，名叫沈春枝，做了十几年的白茶，每年聘用几百名上了年纪的乡亲在她的茶园里打工。我暗暗为起初的以貌取人感到羞愧。世间总有些人深藏不露，那些日日俯向大地的身影一定值得多看几眼。

思绪在飘飞，蓦然瞥见一轮落日印在玻璃窗上，大片的胭脂红折射到沈女士的脸上，她的脸庞正披着一道淡淡的红。远处，蜿蜒的青山被一道火红的霞光映染，又大又圆的落日缓缓下沉。心中陡然生出冲出去看落日的冲动，但扭动一下身子之后，立刻平静下来，沈女士还在静静地说话，我不该如此无礼。众人走出茶室，落日已沉入山峦的背后，但霞光似涟漪在散漫。我遏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遗憾，说出刚才那一幕的美妙，沈女士掏出手机，“你瞧，我拍了很多落日的照片呢。”她一张张地翻给我看，像是展示她潜心收纳的一件件珍宝，我一张张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样的落日、夕阳，什么样的美好的语言也配不上啊。

离开无为的那天，沈女士的女儿林然开车送我。我对林然说，你妈妈的面容真安静，她说：“都是种茶的结果，她过去脾气急，现在遇到啥事都不急。茶真的养人。”林然有两个女儿，都在读小学，“我让她们在学校一定要带头扫地、擦桌子，要是地上有片废纸，她们一定要捡。”我听了，久久无语，临别时，我跟她说：“你和你妈妈都是幸福的人，老陈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