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翁
山实在太高,那台阶,那土路,仿佛没个尽头,绕过竹林深处,又蜿蜒进入杂草丛中。老了,先生走一程,坐一会,歇歇,复前行。路边有一节青灰色的竹,不知何人所弃,斜斜躺在乱石堆,像一截枯骨,又似锈蚀的剑。先生将它拾起来,刚好可以当作手杖,拍打几下,碎土簌簌地落。
上山,手杖叩击石阶,发出笃笃的响,时而清脆,时而沉闷,像鼓点,一点点催人奋进。下坡时它和足底一同陷入泥泞,又变成第三条腿,扎进滑腻的苔藓。一步步走,不知行进几何。手杖顶端已磨出温润的光,先生掌心的体温悄悄温暖了竹节。先生记得,手杖也记得,石阶的陡峭,山路的崎岖,还有某个踉跄时绷紧的力。只是那些记忆很轻,轻得像竹节里藏着的清风。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山有仙人吧,知道某年某月某日,先生要来,提前在路边备好了这根手杖。
手杖带着人,人带着手杖。天空有云,四周有麻雀、蜻蜓、苍蝇、蝴蝶,像是与先生结伴而行。风,应和天籁,轻拂行人,吹过手杖。一路人看景,景看人;一路杖倚人,人倚杖。到了山顶,看看手杖,已磨损了些许。手杖看见了山顶的风景,人也看见了山顶的风景。于是手杖陪着人,人陪着手杖,又一步步相扶下山。快到山脚,夕阳把人影、树影,拉得很长。先生消瘦,竹杖修长,阳光照过,竟好像一幅汉朝的石刻。生怕弄疼了一般,舍不得似的在路边轻轻丢下手杖:“去吧,或许明天,你又帮人登上山顶,人也帮你登上山顶。”这话也是先生对我说的。
看看手杖,再寻常不过的竹子,有用之用就是大用。它曾撑住某个踉跄的脚步,此刻重新卧倒路边。或许某日有樵夫拾去手杖烧火,或许被雨水泡涨成腐木。人间的伴当,不过一段路又一段路的交情,山溪遇见石头,碰出水花就各自东西。
先生客舍门后靠着七八根手杖,情太深,舍不得丢下。它们和先生爬过山,涉过水,每根手杖刻着不同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