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幻想共同体

黄昱宁

1895年，英国人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皇家科学院毕业，赫胥黎的学生，科幻小说的开创性人物）出版了一本轻薄的小书《时间机器》，书里的“时光旅行者”先是拿出了“比一个小闹钟大不了多少”的模型，然后又领着一众看客观摩“小机器的放大版”——“有的部件是镍做的，有的是象牙做的，还有的部分是用水晶岩加工打磨出来的。基本上快完工了，只差几根弯曲的、晶莹透亮的杆还没完成，放在长椅上，旁边还有一些设计图。”

这是人类对于时光机的初代想象。当时的读者据此“脑补”到的形象，恐怕多半与十九世纪末期可供多人乘坐的交通工具有关。彼时，离第一辆商用汽车诞生（1888）还不到十年，所以威尔斯虚构的时光机器各种部件的质地和形状，还带着强烈的古典色彩，从文字上看很容易想象成古董老爷车和马车的混合体。不过，在2002年根据《时光机器》改编的新版电影里，时光机成了一台金光闪闪的机械球体，更符合21世纪的口味。小说《时光机器》出版之后将近九十年，罗伯特·泽米吉斯拍了《回到未来》三部曲，据说对于片中最重要的道具——“时光机”的设计曾经几易其稿；起先是一台冰箱，人物需要借助核爆能量，才能从过去穿越回来；然后是一栋小房子，可以用卡车运走的那种；最后敲定的方案是在一辆跑车上加几件并不复杂的飞机零件。如果有办法做一个精确统计，我相信，拜这部风靡全球的影片所赐，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那辆德罗宁跑车就是“时光机”应该有的样子。

实际上，在那些关于时光旅行的虚构作品中，相应的规则、“语法”（参见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和伦理（著名的回到过去“杀死祖父、爱上祖母”悖论），往往极尽复杂，但其中出现的时间装置大体上都遵循与《回到未来》相似的原则：简单、家常、灵便。它可以是一台机器，一辆车，一只月光宝盒（《大话西游》），也可以是一道旋转门（诺兰的《信条》）。

倒拨时钟，你会发现有三件事情是从二十世纪初同时开始进展的：形形色色的时光机器、时间装置在科幻小说/电影中出现；理论物理（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突飞猛进，在时空问题上刷新人类的认知与想象；以意识流为主要特征的现代主义叙事的兴起。它们互相渗透，互相影响，深远地改变了故事的创作者和受众的“时间感”。我们完全没必要弄清楚爱因斯坦或者霍金在想什么，单单是那些神奇的名词和意象——黑洞、虫洞、弯曲的时间、“多世界”（量子力学）、“时序保护假说”，就足以与虚构艺术中的“时空旅行”或者“平行宇宙”构成浪漫而有趣的呼应。重要的不是这些理论和假说的光芒能在多大程度上照进现实，而是我们这些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已经在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具备了在光阴的碎片汇成的长河中任意游荡的“幻觉”——你也可以说是集体进入了关于时间的幻想共同体。所以，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像习惯去隔壁串门那样习惯“穿越”，像接受一日三餐那样接受“时间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