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来了留学生

金洪远

那天，我和家人从外地旅游回来，刚踏进小区门口，几位邻居便像获悉什么重大消息似的，一下子聚拢过来：“金先生，快看！楼里新来了几个留学生，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刚才碰面还跟我们点头打招呼呢，礼数特别周到！”

话音未落，迎面走来八位谈笑风生的年轻人。其中一位格外“醒目”——估计快两米高，瘦削挺拔，活像一根移动的电线杆，在人群中成了天然的“标杆”。见我们目光聚焦，他率先展开笑容，微微点头，那股温和谦逊的礼貌劲儿，瞬间让人心头一暖。“金先生，您不是常在报上写旅游文章，还时不时在文章里甩几句‘英格里西’吗？此时不练，更待何时？”不知谁在旁边嘀咕。我心头一热，却又暗自惭愧：我那点英语，纯属“洋泾浜”水平，自嘲“三句半”，发音常常是跑马溜溜地不着调。知根知底的朋友经常开玩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金说英国话！”可是小老外不远万里而来，咱们的礼数总不能缺场吧？深吸一口气，我踱步上前，努力把每个单词都掰开揉碎：“Where are you from？”他们略微一怔，随即笑着齐声回答：“France！”“法国？”我脑子里紧急搜索对上了号，心里刚踏实半分，又追问：“Which city？”“Paris.”

“巴黎？”这词我倒还算熟悉，旅游英语课本里见过。正想接话，那“竹竿”生怕我不明白，突然脚尖一踮，双臂高高举起，十指聚拢，在头顶比画出一个尖尖的形状——我眼前蓦地一亮，脱口而出：“埃菲尔铁塔？”他立刻用力点头，咧开嘴冲我竖了个结实的大拇指：“Good！”其实他不知道，十多年前，那高耸入云的钢铁巨塔上，也曾留下我和家人的足迹。

一回生，两回熟，就凭着这点“三句半”的功夫，我和楼里几位留学生渐渐熟络起来。他们早晨出门上课或傍晚归来，见到我总会亲切地问好，英语和“爷叔好”的上海话轮番上阵——发音虽如我的“洋泾浜”一样歪歪扭扭，反倒显得格外真挚，透着一股热乎劲儿。我热情地推荐小区对面沪上闻名的文化公园：“周末可热闹了，‘大家唱’人山人海，管弦乐队水准不俗，平时去逛逛，附近山阴路的小笼包味道……”他们拱手作揖，笑着答应“一定去”。听我说话时，他们眼神亮晶晶的，认真得像在解一道难题。“竹竿”还常掏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指着屏幕上的字和读音一一跟我确认——那份郑重其事的劲儿，奇妙地融化了我的局促和不安。原来，我们都是数学里的“合并同类项”，脚碰脚，彼此彼此。

几个月后，我在小区门卫室碰到一位拖着行李箱的留学生。他说学业已结束，“竹竿”那拨人已先行回国。之前特意来找我道别，可邻居都说我和家人外出旅行了，终是没能见上。言毕，他掏出手机，示意想在赴浦东机场前合张影留作纪念。镜头定格，两张笑脸灿烂如花。

原来，“三句半”的英语也能当桥墩，摇晃的手势亦能架起虹桥；在人心渴望靠近的深处，一点真诚的暖意，便能融化语言的坚冰。我真想用我的“洋泾浜”英语，向以后楼里入住的“老外”邻居介绍上海日新月异的变化，讲讲虹口那些老建筑、老马路的故事，再推荐几道本帮美味，还有马路对面公园里悠扬的交响乐，让他们感受我们这座城市的温度与美意——这份满足感，不就是最好的回报吗？正如教我英语的曲老师，在课堂里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话：“只要你胆子大一点，开口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