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翼
我知道,在冬天,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躲藏。
院角的野菊,因为冷,褪尽灼灼金华,花瓣萎如陈皮,香气在竹篱间若有若无。上月还盛开的牵牛花,眼下只剩枯褐的藤蔓,紫蓝色的小喇叭枯成皱纸。凛风携着旷野的凉,四下里张扬。掠过屋檐时,干辣椒的辛辣、玉米串的甜香在空气里缠结;拂过田埂时,稻茬窸窣,像在和大地商量见不得光的事。风劲没有休止,把雨滴逼成雪粒,打在瓦顶上、窗棂上、孤独人单薄的背上。雪粒凉硬,却仿佛与风背道而驰。它在提醒草木,荫翳沉到极处,也是温暖之时。是的,雨雪里,从来都藏着冷暖暗号。用心感受,你会润心滋肺。
我走在田埂上,看冰花融化,顺着叶脉渗进泥土。忽然间明白,黑与白缠藤而生,爱与疼裹核而长,再高洁的草木,都逃不过这命运的一劫。春萌新,夏砺骨,秋敛华,冬蛰伏,经历过了,才算是完整的一生。那些刻在记忆里的暖与冷、明与暗,都成了草木生长的养分,每一次蛰伏,都在为下一场生长作准备。
乌蒙山的冷分两种。一种明晃晃地迎面扑来,像直肠子的糙汉,哈几口热气,搓搓脸,跺跺脚,有一说一,来去分明。这冷来得猛,力气足,遇上了会很够呛。但你知道它的来处,有从容的时间穿衣戴帽、拾柴生火。我倒爱这冷,尽管鼻头通红,头皮发麻,反倒更精神,更来劲儿。遇到这种冷,能攒足力气,面对往后的难。另一种冷呢,倒像从背后泼来的冰水,让人浑身湿透,寒噤不止。有时又像暗处的蛇,藏在黑处,哧溜一下爬来,穿透衣裤。这下,背凉透,心也凉透,连寒噤都来不及打。这种冷,最会装,最会藏,最来事,恰似人生里那些猝不及防的困境,让你措手不及。事实上,人间之冷,不止这些。有门庭从喧闹到寂静、热络转头成疏离的世情;有荒野踏霜无同行、风过空谷无人应的独行;有热忱凝作冻河、真心错付成灰的心死;有峰巅暴雪封途、四顾无援的绝境。那种冷剔筋刮骨,落魄失魂。
没有寒冷的人生,肯定是不完整的。冬深叶枯,寒来枝空,草木收束锋芒,人亦敛去浮气,鸟兽尽散时,更知人情世故,虚暖难留。冷至极致,万籁俱寂里,尘嚣尽褪,更能望见天高地阔,品味众山矮小的境界。冷照见心底明暗,它不声不响揭开遮掩,让你看清谁会迎风立,谁已转身去,更让你回望到自己的底:哪里软,哪里硬,哪里假,哪里真,哪里还有人生的不完美。守得一份清醒,自持方安。多年以来,我经历了人生无数的冷。那些猝不及防的冷,无数次让人绝望,却又无数次让人清醒。经得多了,冷也不算什么。受得多了,疼也成了家常。人生这路,多冷几次、多疼几回,反倒练出一身筋骨,一身厚皮。这样,更攒下了跋涉泥泞、硬熬寒冻的劲。熬得过,才扛得起新生的暖,也才更懂得如何用这份暖,直面往后的更冷。
人生路上的每一次冷暖,都是支撑前行的底气。记得冷,才会格外珍惜暖;遭遇疼,才会真正懂得爱。那些时光里的冷暖记忆,成了我人生最珍贵的养分,我信了一辈子。再冷的枯槁里,也藏着向上的力量。我想,越是无助的时候,越是要给自己点盏灯,别走岔路。要给生盆火,内心深处的驱寒祛冷,终究是自己的事。
我把这半凉半温的唠叨,连同天地明暗、草木低语,写进我的故事,小心地贴上标签,寄给远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