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苹果

朱镛

人生是否像季节一样，是寒冷与温暖的奇妙结合？

温度是陡然下降的，也降得极陡，没有一点预兆。季节的更迭，从夏天一下就越过了秋天。这不是顺畅，而是跳跃。树叶原本是要在秋天黄的，但是没有，它正绿得发黑。在我们那地方的苹果树叶，便是如此。

近段时间，每天都是被风吹乱的云朵，天空也成了一片绿得发黑的果园，沉沉低垂。那天我回老家，看见没黄的树叶就枯萎脱离枝头，在大地上铺了一层。仿佛突然之间，我们都成了时令的陌生人。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会特别冷。我想起小时候，一到冬天，老家的地方，热气就退回到土地里，滴水变成冰凌，稀泥变成石头，坚固，冷硬，给人一种忧郁、萧条和落寞的感觉。这些年来，似乎很少见到房檐上挂着冰柱了，但是，风像是一直扎营在这片土地上，依然会穿透皮肤，刺进骨头里。现在，冷提前来了。

在我们的村庄前面，原本是一片稻田。村里有个长辈，是盲人。他最先在稻田里种上了苹果树。家人开始是反对的，他却坚持，种植后他常去一棵一棵抚摸苹果树，对着它们说话。他的耳朵极其敏锐，他说他能听见树的呼吸、拔节的声音，能听见土地里的虫鸣和鸟雀翅膀翻飞、青蛙跳跃咕噜的声音。苹果树自然也能听见他对它们说的话。

繁盛的万物，在土地上生长，他最先成为一片果园的主人。苹果树在他的抚摸中，在他语言的输送下，苹果长得很大很圆。后来，很多人家也种植了苹果树。

他的眼睛看上去似乎还闪着朦胧星光，不知为何，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他是个幽默的人。我记得我们青春年少时，喜欢在村口的大树下，听大人们摆龙门阵。那时，有收音机报时。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钟点时，他就站起来，看向天空说，中央人民刮锅炒菜了，回家吃饭，杵着棍子，走了。吃了饭，他又会游出来，听到小孩子追逐的脚步声，说电视连续剧三个洋芋要播放了，你们赶紧去看。那时，谁都等着每晚两集的《三国演义》，于是，孩子们嘻嘻哈哈，风一样从他身旁掠过。

这些过去的时光，像遥远的呢喃。

一直以来，无论欣慰还是叹息，他都保持原样，微笑、真切。但是，今年他果园里的红富士，还不见红。他虽看不见，可站在果园里，伸手一摸，他就一脸忧郁的沉默。在他的生活中，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悲伤，爬在他的脸上。

在他心里，土地比天高。

那天，我又回了老家。许久未见的太阳终于出现，晶莹华艳。在芬芳的午后，风吹在苹果园里，像唱诗班的低吟浅唱。我看见他站在果园的怀抱之中，伸手摘下了一个鲜红的苹果。在明亮的暖阳下，他把鲜红的苹果送到嘴边，咔嚓咬了一口，留下了一声回响。他的嗅觉、触觉和味觉，散开在他脸上的喜悦中。他微笑着望着天空。这次，我才发现，他不仅耳朵敏锐，他能看见。他一定在天上，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