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房梦

陆岸

高中住校，四点半放学，六点一刻晚自修。踢好球，洗好澡，吃好饭，到书报亭买张晚报，第一节课，笃悠悠摊在课桌上，看体育版——那时候还是申花球迷——再看“夜光杯”。轮到年级组长值班，一声不响在走廊巡逻，手指弹弹玻璃窗，叫我不要看了，好好读书。

晚报上还有一版，也天天看，仔细看：二手房产广告。二十年前，市中心的老公寓、老洋房，“也不过”几百万元。我爱老房子雍容恬静，想考同济大学的历史建筑保护和修复专业。临分科才知道，它分数高，而我物理差。于是把“建筑”舍掉，只学历史。

我是洋泾人，虽然隔一条江，自元代设上海县，就隶于其下——按行政区划，是正宗上海人。但以现在通行的文化概念，没住过弄堂、别墅、老公寓，好比跟外国人讲，自己过年不吃饺子。老婆正相反，生在太原路的花园洋房，而双亲四老，六路八方。洋房当然不是祖产，工作分配所得。一楼住同事，二楼是她家，三楼有个大浴室，浴缸能让小孩游泳。后来人物渐非，她家置换出去，一搬搬到中环。中环房子新，面积大，但怎么说呢？时间一长，也不过尔尔。所以她想住回“衡复区”，“衣锦还乡”。

我俩性格天差地别，唯独好高骛远，同心不二。她问我拿什么赚钱？写豆腐干文章？我说文章如美人，招摇过市，总有人回头；更美一点，有人搭讪；美到极点，倾国倾城——到时候，更何须谈钱？老婆以前在银行做审计，现在对我公器私用。只不过问归问，答归答，她不当真，我不当假。一笑了之。

放假回国，从前都和爸妈住。这次觅到一套房子，长乐路上的老公寓。据说房东是浙江老板，前年买进、装修，打算做民宿，结果没怎么开张，资金链断了——我们当然不是买家，但房子年底才过户，之前可以短租。我们早早在网上研究起来：公寓分南北两幢，四个门牌，四层楼。德国地产商，中国设计师，一九三五年落成，装饰主义风格。二楼以上，每层外墙下半，有灰色水平条纹装饰，顺势包裹凸出的阳台，作镂空栏杆。不过二三层的条纹各八道，四层只有五道；二三层的阳台是圆角，四层方角——莫非加过层？这桩“悬案”，搬进来第三天总算告破——底楼入口有黑漆铁信箱，墙上一圈浮雕，铿锵别致，必是原物。信箱上下两排，一排三只，说明原本只有六户——一层两户，总共三楼。

进门半个钟头，行李箱还没摊开，邻居咚咚咚敲门。不打招呼，也不介绍自己，只说我们的空调外机太响，那个地方不应该装空调的。我们唯唯诺诺赔了笑脸，答应联系房东。过了两天，马桶下水不畅，找人来通。又是贯铁索，又是倒药水，又是压气泵，挖空心思一个钟头，像在下水道里捉泥鳅。最后师傅关照，管道老，扔纸千万小心。

不由叹息。公寓当年精致雅丽，现在哪怕修旧如旧，风华难再。晚上在梧桐的碎影下散步，看到房产中介的玻璃窗上迷人的老别墅、老公寓——一如高中晚自修读报上的广告——我问老婆，再看看？老婆泄一口气，爱恨未平：以后要是真的买，还是新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