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洲
读到一场旧字画拍卖会目录,图书、字画、信札、成扇、剪报皆备,其中有十简董桥先生信,时在1977年自伦敦写给黄俊东先生,四十多年前毛笔小楷写在双栏方格稿纸上,两页起拍价3万元,单页信简均2万元起拍,直追钱锺书早年写给陈伯庄信笺。董桥的小楷字写在方格内,笔力充沛,清雅精致。那是他青年学生时代写出的字,气息沉稳,间架成型,面貌已出,与之后所写的字无多差别,幼年打下功底一辈子受益,晚年写字受到喜爱都在说明人生没有捷径,稳扎稳打的苦练步步为营,也步步为赢。董先生自述七八岁即练字,受父亲督导,日日执笔临习,幼学扎实,直到离家外出求学,凡十几年寒窗。董父喜爱何绍基字,上追颜真卿,稳健而富变化,有清以降至民国,写颜字而成大家者,何子贞外,尚有黄自元、袁寒云、谭延闿等。虽未能得见董先生习字之作,但从可以见到的董先生手札小楷,筋脉舒展,笔遒意连,骨肉丰满,依然可循颜字神貌,到八十寿龄依然笔力苍劲,不阿不媚,所谓字如其人,是在横平竖直与收放露藏的字里行间蕴含心气,高蹈且谦逊,正是董桥的人生态度。
十多年前,我的《快雪时晴闲看书》出版,书中有谈董先生的文章,寄去一本到香港,董先生用红印的张大千题写“养云轩装池”笺回信,看了觉得颇有意趣,相询得告:“此佳笺是早年坊间偶得,觉得典雅,复印一些自用”。《小风景》里文不对题的插画有张大千八九幅小品,这些小风景是否董先生的藏品则未可知,却见出他对张大千的一慕倾心,养文之余,替议政的尖锐消散一些火气。前些日子在网上看到一段董桥谈写字的视频,董先生说,“钢琴是艺术,书法是艺术,都是养你的字的那种氛围,养出来就很好了,整个人就不一样了,你会很固执地保持你养出来的那种东西。”语中特意强调“养字”。董先生延续老辈人的说法:字要养。按说中国传统中物事或品行,皆有可养,养心、养性、养生、养德。或许正因如此,养字也成幼学日课。董先生有言“写字要慢,慢了之后你的字就会稳,稳了之后,你这个人的命就好了,如果写字不稳,你的字浮在纸上,你这个人一辈子的命就不好了。”真是“字如其人”的妙解,时人每谈及中华传统文化,都不能触及“字”的重要,所谓修养,“字”在其中。董先生对张大千“养云轩装池”有所感触,典雅之外,还有一分养藏于胸的俯仰。养云轩在颐和园内,乾隆十九年所建,是清漪园时期后妃的居所,咸丰十年(1860)为英法联军所毁,光绪十七年(1891)重修,民国时期对外出租,张大千早年来北平小住,租居在养云轩,所绘作品有题记“养云轩装池”语,董先生心细,喜此“养蓄云气”,有乾隆为养云轩题写“天外是银河烟波婉转,云中开翠幄香雨霏微”联,正可寓胸中装池,取来做私笺,研磨写字,养云自处,借得皇家气象,不负胸中一片天地。
董先生说“写稿要用小楷,小楷其实不容易写,很难写得好”,周作人写蝇头小楷,笔力遒劲,衬了一张北平笺纸,满篇都是文人的雅致。又言钱锺书先生的字俗,他不喜欢,此语甚获我心。常见世人谈钱锺书,未有敢说钱氏“字俗”者,曾见到钱锺书早年签于书上的笔迹,间架和运笔皆好,可窥见早年习字也颇稳健,其后习郑孝胥,粗细停匀有致,虽不出彩却也无败笔,不似晚年写字这般轻飘。董先生敢直言其俗,可谓酒浇块垒,不为尊者讳,也是见出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