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女生为百岁太爷爷写书

老太爷和老太太生前合照

年轻时的甘洪昌，身后是唐山大地震后重新整修后的祖屋

甘老太爷和玄孙、玄孙女

甘雨新（右一）和爸爸甘耀辉、妈妈、嫂嫂在祖屋前合影

本报记者 叶薇

社交媒体上，有人发帖问，你愿意听父母讲过去的故事吗？你有没有兴趣找回祖辈的青春与爱情？21岁的唐山姑娘甘雨新这么做了。

今年10月，她家老太爷出殡那天，村里很多乡亲都亲眼看到，西边飞来了一只仙鹤，翅膀张得很开，脖颈修长挺拔，有圈黑色羽毛，尾羽洁白如雪。乡亲们说，老人103周岁高龄，五世同堂，一生行善，配得上仙鹤来迎。

那时，甘雨新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要为太爷爷写一本书，书名就叫《鹤》。

一 太爷爷，我要重新认识你

甘雨新的老家在河北唐山丰南区唐坊镇赵翎庄村，离市区约30分钟车程。她7岁就搬去市区上学，但祖屋的一切从来没离开过她的生活。她从小喜欢听长辈唠嗑，听得最多的就是老太爷的事。为了写书，她召集全家人，挨个问了一遍。老太爷有8个子女，走了2个，现有6个子女、9个孙辈，都是她的访谈对象。在老一辈的讲述中，她又重新认识了一遍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甘洪昌，1922年生人，十几岁“闯关东”，到东北一家木材厂扛木头。新中国成立后，他回到村里，靠做豆腐养活子女。在唐山大地震中，他的大儿子，也就是甘雨新的爷爷，被永远压在了倒塌的工地里。他和老伴擦干眼泪，一砖一瓦重建家园，把长子留下的一对孙子抚养长大……

苦难，是老甘家的底色。但对子女来说，回忆最深的，不是日子有多苦，而是父亲磨的豆腐有多香。有豆腐吃，就觉得很幸福。

至今，祖屋里还留着一口大锅、一盘石磨。子女们对老人做豆腐的场景念念不忘：挑水、泡豆、推磨、煮浆、点浆……“村里都知道，甘家豆腐干净、好吃。有老太爷在，豆坊总是干干净净的，工具洗得锃亮。他做豆腐时全神贯注，动作有条不紊。老太爷教育我们说，豆腐是白的，心也要白；豆腐是干净的，人也要干净。”二爷甘俊华的话，让甘雨新仿佛闻到了满屋的豆香。

甘老太爷每次做豆腐，都会多做一点，留给邻居和亲戚。他总说，大家都不容易，能帮就帮一点。“老太爷是好人。”乡亲们跟甘雨新重复着这句话。什么是“好人”？有邻居家没人挑水，老太爷就早早起来，给人家把水缸挑满；有时候，一个早上要给好几家挑水，来来回回好几趟。有人家里剪刀钝了，他就义务帮忙磨，磨完了，还帮人钉鞋底；卖豆腐从不缺斤少两，有人买不起，他就少收钱甚至白送。村里的年轻人也爱跟老太爷聊天，因为他说话和气，从不倚老卖老，还会像朋友一样，听他们讲工作和家庭的事。“太爷爷说，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吃亏；老的不欺，少的不唬，看到村里的长辈，一定要打招呼问候。”

二 还没伺候够，可她不等我了

甘雨新没吃过老太爷做的豆腐。她出生时，老太爷82岁，全部心力用在了照顾老太太上。

她对童年最清晰的画面，就是每周回到祖屋，老两口坐在炕上，小酒壶放在炉子上温着，一人一小杯酒，边喝边聊。老太爷笑眯眯地说：“雨新来了啊？”顺手拿出小糖罐，里面是为小辈攒的各种零嘴，山楂卷、枣糕、芝麻糖……雨新问：“您跟太奶奶聊什么呢？”老人微笑着回：“就聊些乱七八糟的，你们孩子的事啊，做饭的事啊。”“那有什么好聊的?”雨新不解。

小辈们很爱吃老两口包的饺子。老太爷把面团揉成长条，切成小块；老太太躺在炕上，撑起身子，在小桌板上擀皮儿。她的手有点抖，擀得慢，皮也不太圆。老太爷坐在炕沿上，拿起皮儿，包上馅儿，一个一个地捏；等饺子煮好了，盛给小辈，再坐到床边，一个一个喂给老太太吃。那时，老太爷快90岁了，老太太也过了80岁。儿时的甘雨新，并没想过太奶奶常年生活在炕上，意味着什么。

2004年，老太太病倒了，走路不稳、腰疼背疼加上严重气管炎，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从那时起，老太爷就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端茶送水、洗衣做饭、端屎端尿，从不嫌烦，从不抱怨。

从小跟着老两口生活的孙女甘秀琳记得那个冬天的早晨。老太太一起床就咳嗽，越咳越厉害，脸都憋红了。突然，整个人僵在那里，喘不上气，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正在灶台那边烧火的老太爷赶紧跑过来，一把抱住老太太，嘴对嘴用力吸，一下、两下、三下……那卡在嗓子眼里浓稠的痰，带着腥味，被他吸进了嘴里。他吐到一边，又继续吸。终于，老太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色也慢慢缓过来。他这才瘫坐在炕沿上，手还在发抖。老太太眼泪哗哗地流，哽咽着说：“那么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只会拖累你。”老太爷却说：“瞎说啥，只要你活着，我就高兴。”甘雨新听到这一段，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些司空见惯的日常背后，是十年如一日的照顾。甘秀琳回忆说，每天早晨5时，老太爷要烧炉子，把棉衣放在炉边烤热，等暖和了，再给老太太穿上；老伴吃不了硬的，他就每天翻着花样熬粥、做面糊，把新鲜蔬菜切得碎碎的，一勺一勺喂她吃。吃完了，再帮她洗脸、洗手、梳头。每晚，老太爷会烧一盆热水，帮老太太泡脚，从不间断，也从不请人代劳。老太太爱在头上别发夹，甘雨新此前没留意过。通过访谈，她才知道，那是太爷爷给太奶奶亲手做的。一块铝片被打磨成方形波浪的样式，还在铝片上面打了花儿，一朵一朵的。几个子女都说，老太爷情商高，老太太生气了，他一会就哄好了。

2013年，老太太走了。老太爷像丢了魂儿似的，流着泪对孙子说：“你奶奶再活十年，我也伺候得过来。可她不等我了。”祖屋的杂物间里放着一把轮椅，那是孙辈给老太太买的，却成了老太爷余生的痛。他总跟子女说，后悔没推老太太出去走走。他觉得害臊，怕人家笑话。那时，农村很少有人坐轮椅出门。“外边儿有太阳，有风，有树，有人，多好啊。要是老太太还活着，甭管谁笑话，我都要天天推她出去。”可是，没有如果，至死遗憾。老两口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扛过了唐山大地震，从丧子之痛中携手站起来，种田、养猪、卖豆腐，养育子女，风雨同担，72年婚姻从未红过脸，踏踏实实过日子。

三 再也没人拿我当孩子疼了

甘雨新对老太爷的亲近，源自父亲甘耀辉，从小耳濡目染。

许多老一辈的唐山人不说自己是地震幸存者，都会乐观地自称“震漏”。“我就是个小‘震漏’，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地震那天，他是帮别人代班出的事。那年我5岁，我哥7岁。”甘耀辉最近烟瘾很重，只要一想到老太爷，他就忍不住抽上一根。“十年前，我就当上爷爷了。但在我爷爷面前，我永远只是孩子。爷爷走了，再也没有人拿我当孩子疼了。”说着说着，几度哽咽。对甘耀辉来说，老两口是爷奶，也是爹娘。他回忆，小时候家里穷，衣服上全是补丁，5分钱一根的冰棍，他跟老板商量能不能2分钱买那种快化的，尝个鲜。但在家里，老两口总是想尽办法让他们吃好穿暖。“普通的白馒头，奶奶也想办法翻出花样，要么在面团里撒一点红糖，要么再铺一层红薯面。烙一张土豆饼，她就往里搁一点黄瓜丝。儿孙多，有的不吃羊肉，有的不吃香菜，有的不吃虾米，老太太总能照顾到每个孩子的需求，让大家都吃好。”

由于家里困难，十几岁的甘耀辉决定不读书了，出去找活干。“老太爷当时就叮嘱两件事：第一，保证好自己的安全；第二，不义之财不要拿。”

甘耀辉从捡破烂、去工厂收边角料到收辣椒、棉花到隔壁村卖，风里来雨里去，一点点做起了生意，又赶上国家发展的好时代，赚了些钱。生意忙，他全国各地到处跑，回家后经常累得说不出话。但他只要在唐山，就会回祖屋看爷爷。为了方便照顾老人，他在村里又盖了房子。这两年，全家几乎都住在村里，城里的房子空关着。甘耀辉每次一进屋，就把手掌悬空罩在老太爷脸上，老人就知道是孙子来了，反手握住他的手，凑到嘴边去亲。老太爷喜欢吃螃蟹，甘耀辉就和妻子把螃蟹拆干净，一勺勺喂到老人嘴里。“有一回问他，帝王蟹吃不吃？他说，太贵了，甭买。我捏捏他的脸说，哎哟，那就是要吃。他呵呵直笑。”老太爷喜欢吃天津茶淀的葡萄，他就一箱箱买，喜欢吃新鲜草莓，他就去大棚里摘；为了给爷爷补身体，去东北买红参；老太爷舍不得子女花钱，他特意去银行取了几摞现钞，堆在炕上，一张张数给老太爷看，让他放宽心。甘耀辉说，给老人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日日陪伴。“我就坐在炕边，听爷爷讲过去的事，他就特别开心。这几年我几乎不出唐山了，怕爷爷惦记我，找我。”

老太爷过世两个月了，他依然每天和妻子到祖屋里坐一坐，仿佛炕上还躺着那个眼睛追着他跑的老人。对甘雨新来说，“孝敬老人”四个字，父母从不挂在嘴边，只是每天身体力行。只要逛超市，她就想给老太爷买芝麻糊，每周都往老人跟前跑；她哥甘广乔，带老太爷去北京玩，老人腿脚不便，他就开车绕着天安门转。即便是第五代，十岁的玄孙甘孝贤，也喜欢陪老太爷聊天。甘老太爷的晚年，就在满满的爱里度过。他曾经照顾过的人，也在照顾他。他曾经给过的爱，都回到了自己身上。

四 让更多人了解传统家风

甘雨新花了两个月访谈家人、乡亲，和朋友一起完成了《鹤》的初稿。5万多字，记录了老太爷朴实无华的一生。“雨新啊，你干了件大事！”老太爷的二女儿甘利芳拿到文稿，断断续续看了好久，一看就哭。她想起父母相濡以沫的感情，想起父亲的教导，一幕幕就像发生在昨天。出嫁前，父亲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嫁过去一定要孝顺老人，一分钱也不要拿回娘家，把小日子过好最重要。”甘利芳跟公婆关系融洽，在婆家那边也有个幸福的大家庭。“他总对我们说，最亲的不过父母，最近的是夫妻。夫妻相处，可别生气。我和老太太没红过脸，所以活得长。”每次回娘家，她都舍不得走，总要老太爷催了才开始收拾行李。“他走几十里地送我，我走了，他还一直站在庄子外看我。”

老太爷不重男轻女，对孩子们一视同仁。如今，老甘家30多口人，和睦友爱，团结一心。遇到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互相扶持。

甘耀辉是大家族的顶梁柱，他最感谢妻子，不仅数十年如一日和他一起陪伴老人，从不抱怨，还鼓励他照顾好家里每一个人。“老太爷常说，不要做男人无刚、女人无智的人，就是说男人要有担当，女人要有智慧。我希望我们两口子能做到。”“我们好想他……”访谈中，每一位家人提起老太爷，话语里都浸着化不开的暖意。他们总念着那双爬满厚茧的手，永远盛着笑意的眉眼，更念着送孩子远行时，他久立在村口下的背影。这些从往事中打捞上来的细碎往事，在一遍遍的追忆里鲜活起来，像一股温润的泉，缓缓淌过每个人的心底。

这就是甘雨新的“原生家庭”，欢声笑语、处处有爱。这就是甘老太爷留下的家风，善良、孝顺、正直、勤劳的家族基因，流淌在每一代的血液里。通过访谈，甘雨新不仅重新认识了一生行善的太爷爷，更萌生了让更多老人被了解的想法，她正在开发弘扬善与孝的公益小程序，还想把故事拍成纪录片。“我的太爷爷，平凡而又伟大。我写给甘家的后代看，也写给更多年轻人看。”她坚信，来自普通中国家庭的故事，跨越时代与地域，隽永有力，温暖人心。

本版图片 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