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30日 星期二
桌上繁花(水彩) 晒太阳也是一种幸福 乱穿衣的季节 冬天的树 诗与刀的交响 燕记西餐社的罗宋汤 丰子恺的慈悲心
第12版:夜光杯 2025-12-27

丰子恺的慈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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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

每次看到天上的新月,就会想起丰子恺的那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今月曾经照古人,一晃,老画家离开我们,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十年。

今年,上海和北京都有丰子恺大展,北京画院里人山人海,工作日都排不进去,在过去的一百多年历史里,中国画坛诞生了那么多艺术巨匠,可唯独只有丰子恺,好像所有人提到他,嘴边都会浮起微笑。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是丰子恺创作的第一个绘画主题,1924年7月,朱自清、俞平伯合编的《我们的七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公开出版,首期便发表了这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也成了他的成名作,可以说,出道即巅峰。一把壶、几只杯子、一弯新月,还有如月牙的窗钩,寥寥几笔,含蓄隽永。几分钟之前,这里还是人声鼎沸,如今,大家各奔东西,静谧月色下,留下亘古永恒。

分离是悲伤的,但丰子恺告诉你,不是的,曲终人散是人的常态,不变的,也许只有月亮,自古如此,他日亦然。所以,不要悲伤,这是丰子恺画作的底色。

丰子恺一生经历了无数失落与无常,父亲的去世,战火纷飞,缘缘堂的烧毁,战争年代,人的心最容易变硬。不是因为人天生残酷,而是因为残酷太常见了,见多了就麻木;麻木久了就会以为“硬”才是成熟。可丰子恺偏偏不愿意。他用画、用文字,练另一件事:在毁坏里仍保留温柔的观看。在《护生画集》里,他画“蚂蚁搬家”,画“羔羊跪乳”,因为他从战争的颠沛流离中,深刻理解了弱小生命在巨大暴力面前的无助与恐惧。在蚂蚁身上,是逃难的自己;在羔羊身上,是骨肉分离的同胞。这份“悲”,是对一切生命的共情。

他画街边的黄包车夫,画深夜归家的父亲,因为他从车夫和父亲的疲惫中,看到了自己为生计奔波的辛劳。但他依然选择为这些疲惫的画面,点缀几分诗意的光亮。仿佛在说:再苦的生活,也值得被温柔凝视,这恰恰给了我们这些看画的人,片刻的安慰。

“慈悲”二字,拆解开来,“悲”是根本,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体验过失落,他就难以抵达“慈悲”的境界,因为真正的慈悲,始于对“悲伤是人类常态”这一事实的全然接纳。

我更喜欢那套《护生画集》,看起来像慈悲的口号,但在真正艰难的时期,它更像一种守门:守住自己不被仇恨同化,不被冷漠吞掉,不把“活下去”变成“什么都可以”。对于《护生画集》,同时代有许多人表示不理解,比如左翼作家柔石,他在1930年4月发表《丰子恺君底飘然底态度》,文末批评《护生画集》“荒谬与浅薄”:“有一幅,他画着一个人提着火腿,旁边有一只猪跟着说话:‘我的腿’。听说丰君除吃素以外,是吃鸡蛋的;那么丰君为什么不画一个人在吃鸡蛋,旁边有一只鸡在说话:‘我的蛋’呢?这个例,就足够证明丰君的思想与行为的互骗与矛盾,有悖他的一切议论的价值了。”

对于柔石的批评,丰子恺回应说,他所说的“护生”,其实乃是“护心”:“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待事——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故曰:‘护生者,护心也’。详言之:护生是护自己的心,并不是护动植物。再详言之:残杀动植物这种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而把这残忍心移用于同类的人。故护生实在是为人生,不是为动植物。”

“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者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

丰子恺当然没有错,柔石也没有错,但柔石不能理解丰子恺的慈悲。多年前的这场争斗,也许到今天也还没有停止,当我们的公共空间越来越容易用讥笑、嘲讽、扣帽子解决问题时,保持慈悲其实很难,也因此更珍贵。

希望能理解丰子恺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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