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书讯 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79版:读书 2021-08-02

此心安处是吾乡

刺猬猬

《一日三秋》 刘震云著 长江新世纪·花城出版社2021年7月

撰稿|刺猬猬

莫言、阎连科等人的乡土,一如徐克式的武侠,黄沙漫天,拳拳到肉;而刘震云的乡土,更像李安式的武侠,竹林白衫,刀光剑影。

在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系列作品中,我感觉刘震云的作品一直是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他虽然也写农村——老家河南延津县,但是很难用“农民”来指称故事里的人物;他笔下的乡土不是工笔的皱纹、汗水、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是泼墨的大地、大河、人常倚壁临渊,很有些古意。当代作家对乡土描画的不同质感,在我看来很像不同电影导演对武侠的诠释:莫言、阎连科等人的乡土,一如徐克式的武侠,黄沙漫天,拳拳到肉;而刘震云的乡土,更像李安式的武侠,竹林白衫,刀光剑影。

看过《一日三秋》,这种感觉更强烈了。故乡更加诗意缥缈,成了刘震云笔下的一场梦。一位在延津活了三千年却依然如十七八岁少女的仙女花二娘,每晚走进延津人的梦中讨要笑话。笑话好笑,便赏个红柿子;不好笑,就变成一座山把人压死。正因为有生命之虞,延津人才有了幽默的基因。梦与现实,便有了寓言般的勾连。

“一日三秋”是一块门匾,也是一首笛曲。主人公明亮原名翰林,因为小时候总说眼前黑,被奶奶改名为明亮。可能是被名字耽误了前程,原本有“牛顿”绰号的明亮高一就辍学了,跟着“天蓬元帅”饭馆的老黄学炖猪蹄。饭馆后身有条河,河对岸是一大片田野。明亮就常常过了桥,在田野边吹笛子。开始他照着现成的曲子吹,后来就照着自己的心思随意吹开去。曲子里是满满的回忆:三岁时在豫剧里扮演白娘子的妈上吊了;六岁时他把妈的剧照扔到长江里,看见妈从剧照上站起来,在长江边起舞;奶去逝了,他从武汉回到延津,见院子里那棵两百多岁的枣树也随奶死去了……他有时边吹边暗自落下泪来。

这些曲子里藏的心情,只可意会,无可言传。明亮想:“如果能够言传,能用白话说出来,还吹笛子干什么?”

少年明亮没了妈、没了奶、没钱买车票、没了学业、去炖猪蹄……生活辛苦;成年后他被全县人嘲笑、离开家乡完成了心灵“逃荒”又遭人欺凌,受尽屈辱却无法向外人道,辛苦变成酸涩;快五十岁的年纪终于把炖猪蹄的事业做到五家分店,过上了体面的生活,他已多年不再吹笛子了。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找到了知音,无须以笛曲抒怀,而是他已经结束了心灵逃荒,在西安扎下根来,“此心安处是吾乡”了。

直到有一天,明亮听说多年前奶院里的那棵死去的枣树,树心被打成一块门匾,题着“一日三秋”。那块匾已寻不见,又意外得到一块赝品的匾。当夜,明亮梦回延津,梦里这块匾又变回那棵两百多岁的枣树,不在奶奶院里,却长在延津渡口,一群人和动物围在大树下喷空(河南方言“聊天”)。大家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热泪盈眶。明亮在梦里拿起笛子,想吹的正是:《一日三秋》。

这一极盛之中的至悲,让我想到《红楼梦》中贾府的最后一个中秋。中秋前夜宁府家宴时祠堂里已闻叹息,预示大厦将倾,大观园里病的病,倦的倦,散的散,亡的亡,唯贾母强颜欢笑张罗宴饮,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又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地吹起来,就够了。”其实笛声呜咽,本是悲音,中秋盛景之下不正呼应了前夜宁府祠堂里的那声叹息吗?

“一日三秋”,无论是笛曲还是门匾,因为梦中盛景,都有了“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的意味。如果话能出口,还吹笛子干什么?如果笛声里什么都有了,还写皱纹汗水、黄土苍天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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