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4日 星期三
老城厢界碑前路几何?
第50版:社会 2025-12-22

老城厢界碑前路几何?

姜浩峰

下图:2022年空中俯瞰梦花街片区。 摄影/孙中钦

上图:维德堂范界。 摄影/姜浩峰

上图:2023年方浜中路上的四牌楼。摄影/陶磊

下图:火腿弄口。 摄影/姜浩峰

界碑的价值,往往在于承载着一段历史。当一些历史事实尚未厘清之际,如果轻率地动了界碑,或许就会让一些历史彻底湮灭。

主笔|姜浩峰

初冬时节,2025年12月1日,阳光温煦的午后,涌嘉又来到了位于光启南路、凝和路之间的乔家栅弄。“这里前些年还能看到乔家栅起源的一些标牌,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说这话时,涌嘉有些怅然。80后涌嘉是一名老城厢风土人情研究者。

在三十几岁的上海年轻人中,涌嘉的上海话算得相当地道。“阿拉阿娘屋里在老城厢,外婆家在徐家汇。所以我特别关注老城厢的变化。”涌嘉所说“阿娘”,是不少上海人对祖母的昵称,源自宁波。宁波人大量前来上海发展,是1843年上海开埠后的事。在此之前,上海本地人对祖母的昵称是阿奶——这一称谓,后来渐渐式微,就如同后来人们印象中的上海,往往是开埠后因租界产生而渐渐城市化的地方,对老城厢却有些遗忘……

老城厢,本身是上海县治之所。上海书店出版社近日出版的上海作家吴玉林新作《闵行前传——上海县700年》中,有这样一段话:“先有上海县后有上海市。今天的上海市中心是在上海县的母体中孕育而成的,最终成就了大上海的辉煌与荣光。”而如今,当走在老城厢待拆迁的一些巷陌,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能激醒涌嘉,以及比涌嘉年长的上海阿拉们。那待拆的旧屋,剥落的墙皮,往往露出斑驳的阴刻或者阳刻的碑文。或有当年的政府机构,或有行业公所、善堂、企业用地、私人宅所等等,“界碑为证,可以将变迁中的上海城区格局真实可感地呈现于人们眼前。”2019年的一篇报道曾如此评价。但随着进一步的动迁等等,这些界碑会流向何方?

界碑的价值,往往在于承载着一段历史。当一些历史事实尚未厘清之际,如果轻率地动了界碑,或许就会让一些历史彻底湮灭。如何妥善保管界碑与其所承载的历史信息,当引起重视!

搬空老楼以后

“维德堂范界”,这是如今上海黄浦区乔家路143号乔一琦旧居遗址旧屋左侧地下的一块界碑。这块界碑诉说着怎样一段历史呢?哪些是已探明之历史,哪些还有待进一步发掘?

从公开资料中可见,乔一琦是明代将领,万历四十七年(1619),在与后金作战中乔一琦以游击监朝鲜军身份作战,腹背受敌。乔称“吾义不屈节以辱国,亦不辱身”,自杀殉国。

上海市方志办网站所载《明末著名将领与乔家故宅》一文称,乔一琦为元末松江知府乔杞后人。乔杞之子乔彦衡在明洪武年间迁居浦东川沙六团。而乔一琦青少年时曾在川沙与法华镇高封桥居住。所谓法华镇,为如今沪西长宁区法华镇路一带。至于高封桥在哪里?记者询问法华镇路周边土生土长老人,尚未有结论。但上海市方志办网站所载文章显示,“至今,遵义路街道仍有乔氏一脉延续”。

老城厢内乔一琦故宅最乐堂,至乾隆二年(1737年)由其侄孙乔光烈居住。尽管乔一琦是因与乾隆皇帝祖上后金作战而殉明,但乾隆朝将包括乔一琦在内的一些明代将领列入忠义祠。以乔一琦为例,乾隆对之谥忠烈,加太傅。甚至曾有记载,乾隆南巡苏州时,曾对乔光烈言:“汝家真文武世家也!”这些往事,显示着清朝鼎定江山以后,开始以正统王朝身份笼络前明遗老。有说法称,乾隆年间,位于乔家浜(今乔家路)的乔一琦旧居得以翻建,院落大门前置方形花岗岩旗杆石,正面刻有三支戟,民间传说寓意“连升三级”。不过,也有学者认为,曾在此建宅者是乔一琦的族兄弟。

那维德堂与最乐堂是何关系?是先后建筑,还是毗邻而设?目前似乎也无可考的定论。但记者在现场走访发现,乔家路与药局弄相连。药局弄95弄1-2号,是药王庙(也称神农殿)遗址——如今所见则是一处建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新工房”,只是也已人去楼空等待拆改。从药王庙、药局弄等的布局,是否可以推测——维德堂,或许是一家中药店?毕竟,元末明初名医、著有眼科专著《原机启微》一书的倪维德——祖籍大梁(今开封),后迁吴。倪维德就生长在吴县。他或者他的后人是否有可能到上海老城厢来行医、执业?或者这一维德堂是其分号?

“80后”收藏家陈败先生告诉《新民周刊》记者,他收藏有一块“同仁辅元堂界碑”。“同仁辅元堂,最早既是两家药房——同仁堂和辅元堂,清咸丰五年(1855年)合并为同仁辅元堂,堂址在乔家浜,亦即如今的药局弄95号。自此,其主要业务为赡老、恤寡、防疫、施衣、施棺、掩埋等,同时设有义学。”陈败说。而在作家倪祖敏的文章《一条乔家路 半壁老城厢》中,引用清同治年间《上海县志》记载,所谓“制药济人无不治者,人号所居为药局弄”——认为乔家本身就是世代名医。

比之行医者聚于此来,乔家路连接的巡道街,更是清代分巡苏松太兵备道(亦即俗称上海道)道署所在地。换言之,这里是上海的行政中心!1843年(道光廿三年),上海开埠。这里就成为兼管“夷务”的上海道台与西方人周旋的场所。如道光廿五年十一月初一(1845年11月29日),上海道台宫慕久以告示公布与首任英国驻沪领事巴富尔“依约商妥”《上海租地章程》23条,划定洋泾浜(今延安东路)以北、李家庄(今北京东路)以南、东起黄浦江的一片土地,准租与英国商人,作为建筑房屋和居住之用。如今所见黄浦区金坛路35弄集贤邨,是一条石库门里弄,很难看出道台衙门的本来面目。实际上,在1933年集贤邨建造之前的二十多年中,此地已非道台衙门旧貌——1911年辛亥革命,起义军发现末任道台刘燕翼和所有官员均已逃之夭夭,便找来煤油一把火将道台衙门烧了。“目前,老城厢里保护较好的老建筑,包括集贤邨、龙门邨,其实都是石库门新里的模样了。”涌嘉说,“但对于老城厢来说,这些都是其发展到20世纪才出现的建筑。而从城市演变的角度来讲,老城厢在700年间的发展是连续不断的,它不同于如今上海市中心其它区域多是近现代城市规划中比较常见的成片住宅区和横平竖直的道路体系。老城厢保留了传统的江南市镇形制,如各种弯曲小路和丁字路口,又在传统建筑的基础上有了一定的升级,多了不少20世纪早期建筑比如小型里弄,我称它为难能可贵的江南古城2.0版。”

位于庄家街34号的毛勤业堂,界碑仍在原处。记者踏入小楼,二口的连廊、木制花窗,依稀能看出昔日模样。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陈败表示,自己自2011年左右开始进行界碑收藏,从董家渡等地拆旧,到位于虹口区七浦路66弄的牛痘局旧址等等,都曾留下过陈败驻足的身影。“特别是老南市诸如十六铺等地的拆迁,引起我关注的是或埋在土里或被丢弃的界碑开始出土。”陈败说,“我当时正参与拍摄相关纪录片,感觉那些界碑扔了太可惜了,就开始收藏。一开始,拆房子的人问我,你要这些破石头干吗?我当然觉得这些是宝贝,但在拆房者眼里这些石头都是要处理的。”诗人戴望舒在《诗论零札》中有一句话,“八宝楼台,拆将下来,不成片段”。陈败当年所看到的,则是老楼拆下后,一些雕花的木头被卖到苏州木渎,由当地中转入一些市场,为一些古建筑行当的人最终收藏、所用;来自四川的一些收购者则从事收旧砖工作。但他们并不特别区分界碑与砖瓦。于是陈败开始特为收藏界碑。当时,他还找到一位在当地工作了十多年的环卫工人,请他帮忙在有界碑的地方做个标注,这样一下子就找出很多界碑。

指向怎样的明天

“界碑就是房屋建造的时候,放在墙角的两块石头,一般是斜对角,也有放在门前的。并不是所有的界碑都有收藏价值,我实现的界碑的价值在于集中性的收藏。”陈败如此说。目前,他已经收藏了七十余块界碑,藏之位于浦东大道288号富橙投资大厦的有恒博物馆。

在涌嘉看来,陈败这样较为系统地收藏界碑,确实给曾经某一地块的界碑们找到了一个家。“界碑是旧建筑私有产权划定的产物,在江南市镇曾普遍存在,老城厢里亦是如此。”涌嘉告诉记者,“这里的界碑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私人业主的界碑,如:乔家路‘王立德堂界’,既有20世纪早期实业家、书画家、社会活动家王一亭的旧居;还能看到‘徐凝瑞堂界’、马园街‘遗经一后张界’等;第二类是同业同乡公会或者寺庙等公共组织的界碑,如徽宁里‘徽宁会馆界’、宁祥里‘四明公所界’、大夫坊‘上海南帮米商公所界’、梧桐路‘蛋业承余堂界’、南硝皮弄‘春泽南货公所界’、王家码头路‘上海县商会界’、鸳鸯厅弄‘真武宫界’以及柏枝弄‘扬郡玉业鸿福堂界’等;第三类是里弄开发商的界碑,如丹凤路‘福佑公司界’(福佑里)、梧桐路‘顺德公司界’(顺德里)等。”

除了界碑以外,在老城厢内,随着居民迁出,包括一些家什物件等等的清理干净,一些多年来已处于隐藏状态的建筑残迹,也渐渐凸显出来。比如在灵济街47号近火腿弄口的墙上有一处外墙突起,仔细看,是一个牌坊柱。正常理解,牌坊柱得成对:比如光启南路218号及对面牌坊柱是成对的;丹凤路160号原本有个大牌楼,有两根长牌坊柱和两根短牌坊柱,目前剩下西面一长一短两根柱。至于火腿弄口相对的另一根牌坊柱在哪里?目前仍未考证出来。

乔家路234-244号,则是明代著名科学家、政治家徐光启故居九间楼。涌嘉称,九间楼天井内的柱础在老城厢各老宅中,算是非常大的。另一处大柱础在安仁街177号天井内,与九间楼柱础形制类似。“安仁街地块曾全数属于建造豫园的潘家。后来分散卖给许多人。如今还能看到的大柱础,是否当年潘家故宅遗留之物,可能还需要进一步考证。”涌嘉说,“总之,这么大的柱础,应为过去官宦人家的宅邸所使用。”

对于老城厢的未来,涌嘉称,自己有个“乌托邦式的美好愿望”:要么成片保留一些具有典型风貌的区片,如艾家弄、西唐家弄两侧的深宅大院,外立面当注重修旧如旧,保留一定老上海华界城市风貌;二是点状保留,如梦花街希孟庐曾被日寇征做慰安所,房屋为混合结构,建筑质量、美观俱佳,具有保留价值;三是系统收集老城厢现有的特色老物件,包括界碑,建设老城厢记忆藏馆进行陈列;四是对一些纪念地、标志物进行标牌注解形式的纪念。如原地保留东江阴街高昌庙照壁,灵济街、光启南路、丹凤路等三处牌楼柱,并挂牌介绍,在中华路咸宜堂原址挂牌配图介绍建筑历史等,以部分物件或标牌陈示进行纪念。总之,上海老城厢一些界碑重建天光之日,当思未来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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