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静物(水粉画) 娃娃兵 文化养老放飞心灵 院士的报国心 一只蝴蝶在帽檐 受害和加害
第14版:夜光杯 2020-02-21

一只蝴蝶在帽檐

沈轶伦

阿加莎·克里斯蒂大约6岁那年,父亲带她和姐姐去骑马。父亲特意请了一位导游。导游是个热心的小伙子。他领着阿加莎的坐骑往山上走,一会儿说笑话逗这位英国小姐,一会儿又摘一小束花送给她,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午饭时间,导游兴致勃勃捉住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向阿加莎跑来。

“送给小姐”,他说,从翻领上取下一个别针,刺穿那蝴蝶,把它别在了阿加莎的帽子上。那只已经被刺穿的可怜的蝴蝶扇动翅膀,阿加莎感到帽檐上的垂死挣扎,她太难受了,她哭了。她哭到没法吃午饭,哭到没法回答别人的询问。父亲和姐姐百般安抚未果,最后都气恼了,认为“她太小了,害怕骑马,我们不该带她出来玩”。

一行人满脸不高兴地回到家。母亲正在那儿迎接他们。看到小女儿哭了,母亲看了阿加莎几分钟,然后说:“是谁把这只蝴蝶放在她帽子上的?”姐姐回答是导游。母亲说:“我明白了,你不喜欢这样,对吗?它是有生命的,你觉得它受到了伤害,对吗?”

大约六十年后,已经誉满全球的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在撰写个人回忆录时,这样写道:“我疯狂地扑倒在母亲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说‘对对对!它在拍动,不停地拍动,可导游是好心,他是善意的,我不能说。’母亲轻轻拍着阿加莎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

阿加莎说,忽然间,整件事情似乎远去了。

阿加莎自传的中文版一共有538页。但这一个小小的细节,一直牵动我的心。谁若曾经历过幼儿时代,谁便会明白,这件小事对一个人的意义。

阿加莎的父亲向来十分宠她,她和姐姐的关系也终生和睦。但在那个刹那,那个年幼的她有苦难言的刹那,近在咫尺的父亲、姐姐都不能理解她的眼泪,而在家里迎接她的母亲只看了一眼,就如一道光照入深井一般。爱,有时和理解是两回事。

这让我想到有一天,我在陆家嘴坐地铁,一对父女上车。小孩手里,拿着还未剪掉水族馆标签的企鹅玩偶。一到座位上,她的眼皮耷拉下来,开始打瞌睡。那做父亲的,就把企鹅拿过来,垫在大腿上,作为枕头让孩子趴着睡。眼看快要睡着的女孩,立刻起身,把企鹅抽出来,抱在怀里,对企鹅安抚再三。但直接趴在父亲腿上,又高度不对。见她睡得不舒服,父亲又把企鹅拿过来,垫在大腿上,示意让孩子睡在企鹅身上正好。可孩子又把企鹅抽出来,再次抱在怀里。孩子又困又想睡又要救那只企鹅,显然马上要哭了。父亲想到孩子哭起来会打扰一车乘客,有点焦躁,看着孩子,又十分不解。但我想,这个企鹅对父亲来说,显然是个“东西”,但对女孩来说,这玩偶是个“生命”。生命不能被拿来做枕头。

人和人之间说爱容易,产生好感真是只需要一点点荷尔蒙。但理解却很艰难。在语言不能表达的时候,或者用语言只能产生更多误会的时候,也许即便深爱的父女、母子、夫妻之间,也会存在这种隔膜。一个人可以爱你爱到为你挡子弹,却未必能说出一句你心里想的话。令人感到虽然身处人群之中,却又如在孤岛之上。

在垂垂老矣之际,阿加莎回忆起6岁的那次骑马之行,当母亲拍着她时,她感到了如释重负,阿加莎说:“当你无法避免长时间陷入有苦难言的境地时,有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并说了出来,那是多么美妙的解脱啊。”

在地铁上,那做父亲的,最终还是一脸不解。但想了一想后,他把企鹅玩偶还给了女孩。然后,他放下自己的背包,放在膝盖上。背包有些硬,他又摊平了手掌,垫在背包上。女孩笑了一笑,最后躺在父亲的手掌里,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她手里紧紧搂着企鹅。这一刻,爱又涵盖了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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