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方卿戏姑母

曹正文

我童年生活的开始，便从苏州肖家巷移居沪上，先住愚园路中实新村，后迁居至淮海中路，离家一站多路便是大华书场。我在小学四年级第一次去书场听书，场内老年听客居多，见他们都买了一杯茶，我从没喝过茶，也学样买了一杯。

听第一回书便是薛筱卿、郭彬卿说的《珍珠塔》。薛筱卿当时年已花甲，儒雅端秀。他唱的薛调刚劲老辣，爽朗利索，顿挫有致，我初次听薛调，仿佛品尝到一粒刮辣松脆、回味无穷的檀香橄榄。薛筱卿少年时拜大响档魏珏卿为师。薛筱卿在马调、魏调的基础上，又独创节奏明快与唱腔有力的韵味，终于自成一家。而下手的郭彬卿外形阴柔、说表嗲糯，他弹的琵琶铿锵遒劲。听老听客讲，郭彬卿年轻时因崇拜薛筱卿，便立雪“薛门”，终于如愿以偿。

《珍珠塔》是“弹词四小书”之一。据苏州作家范烟桥考证，故事背景发生在吴江同里，最早有《孝义真迹珍珠塔全传》，经苏州弹词艺人周殊士、马如飞增饰，逐渐流传。讲前朝相国之后裔方卿方子文，遭奸人陷害，家遇不幸，在应试前向襄阳亲姑母家借贷，不料姑母方朵花一口回绝，凌辱方卿。方卿含恨出走，其表姐陈翠娥假托送点心给方卿之母杨氏，内藏珍珠塔，暗表心意。姑父陈御史追至九松亭，赏识方卿，将女儿陈翠娥许配给侄儿方卿为妻。方卿夜走黄州道，失足落水，珍珠塔失落古庙。消息传到陈府，陈翠娥一病不起。幸得陈御史与老管家王本假造家书，才让陈翠娥转危为安。方卿落水后被总兵毕云显搭救，后冒名赶考，连中三元，官封七省巡按，奉旨完婚。方卿想到当年受姑母势利之事，决定假扮道士，戏弄姑母。

我在大华书场听书，每天是午后两点，陆陆续续听了一个月。由于评弹无需化妆、行头，也不载歌载舞，我见两位艺人身穿长衫，三弦琵琶，说表细腻，妙语连珠，把有声有色、有情有节的《珍珠塔》演绎得扣人心弦，令我第一次在书场内体味到评弹艺术的无穷魅力。

“方卿戏姑母”为全书之高潮，方卿中状元后假扮道士与陈翠娥小姐贴身丫环翠萍在花园相遇，翠萍口齿伶俐，“逼煞假仙人”、唱“七十二个他”，继而“妆台报喜”。方卿戏姑母，忽而青云直上，忽而一落千丈，让姑母忽而奉承拍马，大摆酒宴；忽而横眉竖眼，逼唱道情。一波三折，嬉笑怒骂，令人捧腹。

《珍珠塔》最好听的是周云瑞、薛筱卿合说“婆媳相会”。我当时在淮海中路小学读书，同班同学周云华便是著名艺人周云瑞的女儿，同学们知道她是弹词名家之女，也由此对评弹发生兴趣。我听周云瑞与薛筱卿合说“婆媳相会”，更是入迷。周云瑞师从沈俭安，先后与郭彬卿、陈希安拼档说《珍珠塔》，因其音乐天赋好，唱腔温文雅逸，说噱弹唱皆见功力，他与薛筱卿搭档，珠联璧合。这六回书中没有金戈铁马，也无才子佳人，却丝丝入扣，娓娓动听。薛筱卿饰杨氏，周云瑞饰陈翠娥，婆媳相见不相识，一个寻子不得、落难于白云庵当女仆；一个御史千金，是庵堂的贵香客。两人对话，由对对联而逐渐道破真相，令我听一遍，落一次泪。

《珍珠塔》后来又有多位评弹艺人合演，据薛惠君说，她先后与朱雪琴、陈希安合作《珍珠塔》。日前我问薛惠君，与两位合作者感受如何？已近84岁的薛惠君告我，陈老师说书，说表清晰，节奏明快，诙谐风趣。《珍珠塔》以弹唱见胜，朱老师的琴调酣畅淋漓，高翻低走，操控自如，两人各有其妙。

眼睛一眨，听《珍珠塔》六十年哉，认识薛惠君也三十年了，她的弹唱，得其父薛筱卿真传，唱薛调清脆甜润、稳健大方，琵琶很见功力。

且听方卿戏姑母，高潮迭起，百听不厌，至今仍为传统弹词的看家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