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汝捷
每逢黄花时节,我总会忆及一位逝世多年而音容宛在的老人,即作家姚雪垠。姚老生于1910年秋,一年后在辛亥革命的一声枪响中度过了自己的周岁。今年适逢他110岁冥诞,看到野外丛菊盛开的景象,若干往事又不觉浮上心头。
1977年秋,我从武汉来京给姚老当助手。那时重阳已过,记得在他的临时寓所里有个花瓶,插着几枝不知谁送的菊花,我们由此谈到陶渊明,谈到“采菊东篱下”诗境的清新朴素自然。姚老说这也是他追求的语言之美。
我最初的工作很单纯,就是将老人正在口述录音的《李自成》第三卷整理成小说初稿。但不久,随着该书第一、二卷在全国热销,我又多了一项工作:拆阅、回复、处置大量读者来信。一天,姚老忽然递给我一把小剪刀,说:“我习惯用剪刀剪开信封,不喜欢用手乱撕,希望你也能这样。”我对拆信本无固定习惯,使用剪刀后,又略作清理,桌上凌乱堆积的来信顿时显得整齐。此后40余年,我几度乔迁,这把小剪刀始终放在书桌抽屉里,成为一件常用不衰的纪念品。
剪信封事小,反映出姚老的生活习惯,且与他的创作也有关连。我见过很多文人学者的书房,有的布置得井井有条,有的堆放得杂乱无章,似乎后者居多,而姚老属于前者。如同他喜欢将信封口剪得很整齐,他的书桌也总是抹拭得很干净,笔墨纸砚摆放有序。他做的卡片,不仅字迹工整,而且分门别类,极易查阅。他写文章,会仔细地先打腹稿,然后才落笔成文,成文后当然会继续推敲修改,但不会乱涂一气。随便挑一张他的手稿,都会从整洁的卷面看出作者的个性。
小说采用口述,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不止一位老作家向我询问过录音详情,当听说姚老并不是信口讲个故事,而是用文学语言口述时,他们都很惊讶。后来我把谈话内容复述给姚老,并问这是否与他打腹稿的习惯相关?他说:“当然,不打腹稿怎么能口述?你整理的就是我的腹稿。”有次,姚老与我历数中外文学史上口述作品的先例,谈到长诗《失乐园》是在弥尔顿眼盲后口述而成,司汤达的长篇名著《巴马修道院》也是在几十天内口述而成。他说:“我想他们一定也是有腹稿的。”最后我谈到,听说还珠楼主当年曾同时口述8部武侠小说进行连载,姚老哈哈笑起来,说“他和我们不是一个路子”。
姚老对于创作充满自信,同时乐于听取意见。熟人都知道,1974年,姚老曾将《李自成》第一卷和第二卷原稿寄呈茅盾,冀获指点。而据他告诉我,当年读过原稿的,还有叶圣陶。与茅公侧重艺术分析不同,叶圣老更多地从语法、用词等角度提出意见,因为提得有理,他都采纳了。现在我们无从详悉叶老所提意见,但从两人的通信、互赠的诗词可以知道,他们对人物对话中是否冒出现代语汇颇为敏感,对历史小说能否呈现时代风貌尤为重视。此外,从叶老所赋“今夕滔滔汩汩,平日孜孜矻矻,环注写长篇。大顺兴衰迹,胸次沸奔泉”(《水调歌头》)等诗句,可以看出他对姚老和《李自成》的由衷褒美。
姚老对创作有一种力求完美的精神。早在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时,他就表示,获奖的第二卷并非定稿,待全书出齐后,还要从头修改。这不是故作谦虚,而是他的真实想法。他曾嘱咐我,处置读者来信,凡属称赏赞扬或期待新作问世之类的,只须代他表达谢意即可;如有人就小说艺术发表见解,或对作品语言、细节指出瑕疵、提出批评,则一定要交他过目。他读这类来信很认真,往往会顺手作出标记,还曾将部分信件装进一个大纸袋,用毛笔写上“语言上值得参考的意见”,交我妥为保存。他说,将来对全书统改时,对于来自各方的批评建议都不妨斟酌取舍。
我在那些年中,每周都去姚宅。他的自信自得,他的精益求精,常常于闲谈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姚老晚年,读书写作是他唯一的嗜好;与友人谈话,也总喜欢谈学问,谈掌故,谈艺术。可贵的是,他对未来永远有憧憬,有追求。他称书斋为“无止境斋”,表达的意思就是生活无止境,学习无止境,艺术追求无止境。
现在,我也已经年近耄耋,回想当年与姚老相处的枝枝节节,倍感亲切之际,尤增崇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