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曦
如果1862年的数学讲师刘易斯·卡洛尔穿越到今天,他会发现披着对社会辛辣讽刺外衣的童话故事依旧适合爱丽丝同学漫游,飞快奔跑的兔子把时不时要看的手表换成了手机,整天叫嚷着“把他的头砍下来”的王后举着手机用视频语音远程发号施令,把白玫瑰涂成红玫瑰的园丁选择性屏蔽朋友圈或者“三天可见”或许能躲过王后的惩罚,而经常说话不着边际的公爵夫人可能是所有对空气打拳的你我他。
我们正处在一场生活和思想的大变革时代。从陆机的《平复帖》、王羲之家族的《十七帖》到明代以沈周、文徵明为中心的吴门画派“关系网”往来的手帖……延续了一千多年的书信传统以及把个体联系为群体的思想、语言、工作关系的交流方式正在快速消融和变化。
互联网缩短了物理距离,社交软件改变了联系方式,“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的仪式感简约成为开门见山的邮件、短信,并乘着4G的翅膀一跃起飞,将QQ、msn、bolg、微博、短视频……整合成最没有个性的微信,在扁平化的信息公路上一路高歌突飞猛进,短短五年就成为装机必备做人标配,延伸到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也在无形中透露着使用者的千姿百态。
速度回复从礼貌变成了纪律,并要保持队形和微笑;建群时的热烈是社交礼仪,转身后点一记“免打扰”是自我保健;即将下班领导开始连篇累牍,久未联络的朋友突然问“在吗”,逢年过节“朋友圈摄影大赛”时刻提醒着同步对齐,疫情后“健康码”的到来让告别微信的勇士们体会到社会性死亡的惨淡……没有网络时焦虑,一排红点时烦躁,如果说上千条未读消息是压倒社恐人群的倒数第二根稻草,那么连续十几条语音会让人感到瞬间双目失明。信息爆炸时代里,大数据皮鞭拷问下,人人都无法躲避精神不能承受之轻。
原本以私密社交属性出道的微信,摇身一变成为最广泛最便利最汹涌的信息平台,感谢这信息世界营造的虚虚实实,更困扰于它打破了原有的往来秩序和规律。不止于微信,网络世界的每一刻,都不是一对一的交流,甚至不是一对多,每个人都像一座发射塔,不停地向四面八方发出信号,交汇碰撞,接受反馈。这是一个巨大的信息池,所有的机会并非有序出场,按时亮牌,因而分秒牵动着神经。
聪明的爱丽丝曾经靠一路的标记找到了重回真实世界的通道,但是在信息之河的迷宫里,情况变得复杂许多。新词汇不断增加,但原本透过语言生动传达出来的个性却正在抹平。电影《编舟记》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场景,编辑随身携带卡片时记录日常生活中听到的新词汇,花费二十年时间编撰而成的辞典《大渡海》意在摆渡学习语言的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摆渡了每一位编辑的人生苦恼与困顿。在点赞表情包泛滥的微信语言中,有多少可以承载、延伸、开拓“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这样意涵的新词汇,值得我们回味,值得后代人学习和使用?如果爱丽丝察觉到身处其间的耗散和混乱时,她可能会感到人与天地万物交感的本能被覆盖的失措,进而会同感于托马斯·品钦关于熵增将走向热寂的忧虑。
尽管新世纪后人类对自身发展有无限展望,比如英国伦敦商学院已为MBA学生开设“百岁人生”课程阐释长寿时代理论,但不可否认的是,与当下爆发的信息量相比,我们的身体并没有进化到那么强大,甚至身体的设计性能已经跟不上熵增的速度。回想身处于颠沛流离的南朝的王氏家族,面对战争与离仇却始终不放弃对美好的追求,修炼品格,研习六艺,行走山水中,鱼雁亲友间,因为相信文化的力量可以超越生命的周期和朝代的兴亡。
如果有一天法定假日要求关闭所有屏幕,让大脑和心灵都降降温,感受天地四季变换,花鸟鱼虫沉浮,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我们内心的爱丽丝才会满血复活,看到自己,也看到他人,看到那条由过去流到现在,通往未来的信息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