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9日 星期三
新书速递 走向新生的艰难历程 收藏的文化褶皱里隐藏着人性幽微 女人的“他性”
第10版:星期天夜光杯/读书 2021-01-31

女人的“他性”

——阎连科随笔《她们》读后

张抗抗: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作女》 肖像:郭红松 绘

◆张抗抗

十年前,阎连科出版了《我的父辈》,那是一部他的家族男性人物志。读者等了十年,他自己也等了十年,去年才完成了这部记述“我家族的女人们”的随笔集《她们》。“她们”和“他们”,从支撑着这个家族生计的乡村男性,到同样支撑着家庭日常生活的女性;从父爱、夫权、男权,到与之对应的母爱、妻命、被遮蔽的女权;从父辈辛劳隐忍的挣扎,到我辈的醒悟和反抗,男性和女性相互映衬相互印证。写完这部当代中国乡村女性生活状态备忘录,阎连科完成了他数年的“乡愿”,也意味着他男性写作视角的一次自觉转换。

《她们》里面写了十几位(甚至更多)乡村女性,从母亲一辈、姊妹一代一直到孙女辈,还有其他一些相关的女性人物。但她们不是一幅平行的全家福照片,也不是一长条线性的、纵向的人物队列。她们的故事和人生纵横交错,呈现出完整的网状结构。作者在人物的行进间隙中,设计了“聊言”这种精短、精妙、夹叙夹议的方式。电脑上甚至查不到“聊言”这个词组。聊言一、聊言二……随聊随了,随心即聊。看似闲散的闲聊中,网格中交织的网眼,把女人的人和事、把作者的感悟缠成一个又一个结子,结与结十字交叉环环相扣,构成了网格与网格之间的空白,为故事拓宽了想象和延伸的空间。全书穿插了十几则“聊言”,在《母亲》一章中,还设有标题为《语言与思维》《识字与远行》《劳作与女性生命学》等叙事与议论穿插的短章。但作者意犹未尽,又在第六章特地安排了一大章题为《第三性——女性之他性》的篇章,用理论探究、理性思辨的形式,完整地阐述了他的女性观,表达了他对中国农村女性现状的思考和研究。如此别出心裁的构思和布局,构成了《她们》叙事加思辨的独创文本和文体。

一般来说,非虚构的纪实作品,很容易受到真实故事和人物的局限,拘泥事实而掉入叙事的陷阱。一部文学作品的优劣,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者的语言功底和魅力。

阎连科的叙事语言很少使用书面语,大多是短句,语法和语词好像经过了特殊处理,就像节奏感、动感强烈的摇滚乐,伴随着不规则的架子鼓、切分音的节律,在深处牵引、掌控着情节的发展。那些乡俗土语人物细节,都是极地道、极标准的河南味儿。但他写作的姿态,所站立的位置,却是现代的、开放的、世界的,他的小说基调具有批判性、荒诞性、叛逆性。

《她们》的第六章是该书最重要的内核、更是硬核。在这一章里,他陈述了自己对于女性史、女性现状、女性观的理性思考和疑惑。他在书中写了那么多女性人物群像,似乎正是为了导出并印证第六章所要表达的理念:“第三性——女人的他性”这个论题,对现代社会女性的性别异化,表示了深切的担忧。他发现了在我们真实的生活中,尤其是城乡差异严重的地区,还有“第三性”存在,也就是“女人的他性”。阎连科说的这个“他性”,特指那些超越了女性自幼应允并接受的、这个社会外加甚至强加于她们的那部分。女性成为“社会劳动者”之后,不仅遮蔽了她们原生的、自然的“第一性”,衍生出一种非男非女的性别模糊地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教育水平的整体提高,开放与宽松的社会环境,使得女性获得了更多自由发展的机会,尤其是进入了市场经济,女性的物质欲望被进一步唤醒,创造活力被充分激发。

与“第二性”那个时代的女性相比,近年来当代中国女性地位的提升是毋庸置疑的。虽然女性的“第二性”逐渐消解,却在不知不觉地又坠入了“第三性”,也即“他性”或男性化的陷阱。比如,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修水库砸石头抬木头、文革上山下乡的女知青所承担的繁重体力劳动等,完全超过了妇女的体力和心理承受力。进入九十年代之后直到现在,外出打工的农村妇女,大多不得不把孩子留在农村由老人抚养,她们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都处于与丈夫孩子分离的状态,在城市工厂从事低端的、某些污染的行业,承担着超时加班的流水线工作……在《她们》一书中,阎连科把第三性——也就是“他性”诠释为“把妇女不当妇女看”,“女人是人,但女人不是男人——可又不得不是男人”这种男女无差异、无性别的状况。当阎连科的母亲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警句:“女人也是人,是人也是女人”时,阎连科开始思考他所熟悉的超负荷劳作的乡村女性,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或是人类两性的混合人。

当改革开放的重心从农村转向城市,女性劳动者为谋生而被迫展现出更多的男性特质。女人之他性——第三性的侵入变得更为微妙、自觉和残忍。也带来了女性性别新的异化现象。一方面是有的女性以自己的身体资源取悦于男性,实现金钱的交换,另一方面是作者所担忧的女性的“他性”,将造成女性的进一步非女性化。

阎连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表达了他所感受到的社会进步:像我母亲姑姑那一代,她们是“不得不这样”的一代,命运、文化、环境、政策,决定了她们的一切。到了我姐姐这一代,她们是“可以不这样,又不得不这样”;而他的孩子以及孙辈这一代,她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我就是要和你们不一样!”“我偏偏要这样!”——这就是阎连科眼中百年乡村女性变化的历史。中国女性真正获得自我解放的道路还很漫长。

2021年1月写于北京

近期在读书:(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证言》,冯骥才《艺术家们》,钟求是《等待呼吸》,杜觉民《轻笔淡痕:逸品与庄子美学》,王良贵诗集《火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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