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维码围城

许畅

他颇为自豪地问了一句，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你扫我吧。我说，伸手取走他老花镜前方方正正的手机，打开微信的个人二维码。花坛似的黑色回字压住图案的三个角，这些矩阵组合出了交叉路口、下水管道、城市平面图，远看类似闭路电视信号不良的雪花点，而黑白两色的方块道路中心，是我彩色的头像。

这就好了？他问。

前几年，他终于在家里装上了无线网，他模仿我的发音称之为“歪派”。也不知是哪位老年朋友帮他注册了微信，一回家就主动提出要加我。

我正忙着给他分类和修改备注，说，对啊。

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两个手机碰一下，嘀一声之后，我就能成为他的好友。我也无从向他解释，只知道这个怪有艺术感的图案比它的前辈条形码承载更丰富的信息。它的矩形边缘仿佛位图无限放大的结果，立体感剥夺后，只剩满目像素，如同吃豆人游戏的地图。

它们频繁出现在活动海报底端，公共场所的入口处，鲜亮斑斓的海报从此成为配角。它的强对比度气势汹汹地抓取过路人的视线，扫描下方二维码，即可获得入场邀请函。地铁隧道的灯箱广告上，它以假模假式的开放姿态，邀请年轻人端起智能手机。在地铁的短暂间隔里，来不及阅读，却来得及扫码。

若干个与二进制相对应的几何形体，成为了抽象网络在三维现实世界的化身。它奇妙的联结，让文字数值信息和实体发生联系。它几乎覆盖了所有日常生活的末梢，构建起自己的城邦，Data Matrix、MaxiCode、Aztec、QR Code……而身处其中的人与它日日相遇，困守在内，止步于二维码尚未抵达的村镇。想要进入二维码城邦？请先出示绿色健康码。

排布以外，它的颜色也被赋予意义，闪烁如交通信号灯。为普及抗疫推出的健康码，社区敲开他的大门，手把手教他申请，无形中将二维码的触角向老年群体伸展。扫码加好友，扫码关注，扫码下载，扫码报名，扫码付款……扫码才能进入新世界，拒之门外的人徘徊在迷宫门前。可使用它，必须跨越智能手机的门槛，这象征着财富和识字，意味着拥有和掌握。

即便拥有了自动识读的设备，也无法让他们信赖。他们不能允许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扁平图案绑定他们珍之重之的积蓄。他们对抽象的支付感到惊惧。使用微信还是支付宝？请把支付码放到我手掌的位置。扫描过程中有太多他们无法掌控的内容。清晨买早餐的队伍里，总有几个切实攥着人民币的长辈。

从21×21到177×177的矩阵，它有限的尺寸决定了它有限的数量。据《2020码上经济“战疫”报告》显示，2020年1月23日至5月6日，微信“码上经济”用去了1400亿个二维码。但等它被扫完，或许已是人类无法企及的未来。迷宫深处的弥诺陶嚎叫，依然无法突围而出，或许会有年轻的外来者带着崭新的编码方式，那是一个超越水平与垂直方向的编码，全面发起对二维码的挑战。亦或者再无扫描设备和编码概念，全新的工具使二维码时代的我们惊讶、恐惧，左思右想也难以理解，而我们的后辈也许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无暇向长辈解说使用的方法。

末了，我给他打去语音电话，你会用二维码吗？他说，我不会，但是我会用支付宝付钱。

我有点惊讶，别人扫你，还是你扫别人？

都会，我到银行里，银行里的人帮我绑的。

我失笑道，那你还跟我说你不会用二维码？

哦，他恍然，原来这个就叫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