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们

还一平

那天我是在94路公交站候车，见旁边一个也在候车的男青年眼熟得很：圆圆脸、眯眯眼，与同伴聊至欢快时仰头哈哈大笑一下……

就这一曾经熟悉的小动作，让我开心地以为张嘴就能喊出他来，立马就能热络上了。可我穷尽回忆、费劲思量了好一番，就是没能想起来他是谁，根本不能确认他是我熟识的谁家娃。

那天那时的那几分钟里，真有了些被年龄挫败的沮丧，不由自怨自艾：“切，自嗨记忆力好有啥用？临了发挥就这鬼。唉，犟不过年纪的！”

车来，我陷在情绪里没挪步，呆望着“陌生”男青年小跑几步跨上车……

然而，奇迹竟在此时发生：在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他是谁了！还精准地想起来他是我当年那间病房里哪位妈妈的儿子了！

26年前，也是一个梅雨天。傍晚下班后，我撑着伞在绵绵细雨中疾步穿过兰溪路赶往桂巷——下班后常会回娘家看看。

那日家人留我了晚饭，餐后我觉得有些心慌与出现几次“早搏”，也没太在意，之后如常起身告辞。然而，就在房门边我弯腰取伞的刹那间，突感心前区一阵强烈紧缩感，不是痛，而极为难受！

我嘴里说着“我难过”的同时，人已失控地重重跌坐在地上，既说不出话，也听不见别人话音。待一切恢复清晰时，自己已被救护车送至急诊，继而拟诊“心肌缺血、心肌炎”收进了心内科病房。

同病室四人，年龄相仿，朝夕相处没几天，即得知咱们四个都是“心脏出问题”了，且都是个独生儿子的妈。

斜对面床上的那位，年龄稍长，当时四十七八岁光景，外形纤细柔弱，是个资深会计。她和我差不多病状：感冒后发生“心肌缺血”晕倒而收住院了。

那时我们几个都羡慕她好福气，因为这个小个子的妈妈却生养出了一个高出一米八的阳光帅气儿子，在曹杨二中读高三。

每天傍晚，大男孩放学后必背着硕大的牛仔书包，大步流星跨进病房看妈妈；有时候清早上学前也会匆匆溜进病房一趟，二三分钟。

在病房他从不多话，静静坐在妈的床尾，随手翻阅书报，间或也听我们聊天，更多时则低眉敛目、轻声细语跟自个儿妈妈说说话。每每此时，都是为娘的咱仨个，眼热羡慕的同时，亦能感受到这位母亲拥有的富足和爱。

一个大雨的周六傍晚，男孩走进病房就说：“年级里明天要去苏州搞活动，一早出发……”

妈妈不放心，用“高三时间紧张”为由，叨叨着试图阻拦，可第二天，儿子仍执意去了。

那年月还没有手机，为娘再怎么担心也无法“跟踪”。周日的那个妈妈，沉默寡言且心不在焉了一整天。咱几个看在眼里，倒没人说穿：都是做妈的，都有同理心，身居心脏病病房，都能共情一位重病缠身母亲的细腻心思。

周一傍晚，那个儿子大步跨进病房了，这妈妈才爽朗了声线，绽放了笑颜，恢复如常地嘘长问短，浓浓慈爱洋溢于眉宇间。

少顷，只见儿子低声和妈妈言语了些啥，这妈竟不停抹起了眼泪，儿子走后好一阵了，她还两眼泪汪汪的。

估摸着没大碍，我坐到她床边柔声安慰并问出原委：她儿子这次非要冒雨前往苏州，一是校方活动，更是笃信家中老人言——特意去观前街为妈妈虔诚祈求康复，一路跪了多回，膝盖都红了……

我正对面床上的病友是个机关干部，年龄刚到不惑。她因慢性肾炎持续高烧累及心脏而住院。她有个胖嘟嘟不满四岁的儿子，这是个快乐可爱的小活宝。最逗的是，小小的人儿竟会不时仰头哈哈大笑，极富感染力地影响着我们全体。每每他一仰脖，我们全都忍不住哈哈了。

这个小男子汉也很有责任心。他外婆说，每天下午4点幼儿园一放学，他必定要外婆带着先到医院看妈妈。

走廊里但凡响起敦实、急急小碎步，我们就知道他来了。每进病房总是顾不及招呼，他先直奔妈妈床头，啥话不说先将肉鼓鼓的小胖手按在妈妈额头上，自说自话“吾来量量热度”，然后在妈妈们的欢笑中一本正经断言：“温吞，没寒热，妈妈放心。”

小男孩认识许多字，词汇也丰富，很能说。他会将我们病房四人床头卡上的姓名、年龄、诊断啥的大声朗读出来，而后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个人详细“病史”。读到我时，他先是对我的姓氏表示不满，接着对我如此壮实之身躯会得了“缺血”的毛病，还要每天打吊针挂水表示疑惑，他反复盘问：“侬到冷的地方去过(口伐)？操场浪去瞎奔过(口伐)？脱过绒线衫(口伐)？拖过鼻涕(口伐)？”

我真不忍心让这负责的小朋友“误诊”，只能“沉痛”告之：“好像去过……确实奔过……可能脱过……肯定拖过。”他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回忆从前”开始，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教育开了：“老早我小辰光，也是……”我们全病房的人早已都笑翻了。

车站上的失之交臂，终究没让我有机会和孩子叙旧与热络，落下了些些遗憾。可再一想：“岁月过去太久，儿子们早已长大成人！即使我喊出了名字，会热络上么？”哑然失笑。

不如，将这些美好鲜活的记忆画面尝试诠释在文字中，跃然在键盘上，温馨在时空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