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
粤菜大师林振国先生翩然自澳门来,林教头关外女弟子芭比小姐,热腾腾治局于前滩山海潮,元旦日,欣欣然,与林教头师徒们,食一夜顺德饭。
冷碟子轻描淡写,林教头瞄一眼桌上,一副吃不吃都无所谓的神色,成竹在胸,好戏在后头,慢慢、款款暖场子。
果然,冷碟子的尽头,是烧腊的起点。这句,严肃地套一下经典,人之尽头,神之起点。一碟卤水鹅肝,阴柔悱恻,缠绵之至,美物也。另一个碟子,陈皮灌汤烧鹅,十分绝色,卤制之前,将卤汁灌入烧鹅,拿线缝紧,卤成的烧鹅,比干卤的作品,更为滋润肥腴。工序太过麻烦,本埠似乎绝无仅有。嘉禄老师殷勤劝食,先替身旁女饭伴搛了一块瘦鹅肉,然后替自己搛了一块肥的,幸福地大快朵颐。林教头的这碟子灌汤烧鹅,添了陈皮丝,滋味格外窈窕多层次。顺便就问了林教头一堆陈皮的事情,林教头讲,每年惯例,囤两吨新会陈皮。供不应求之余,担心假货,比如广西的陈皮跑到新会晒晒太阳,就算新会货色了,等等。所以,如今每到陈皮季节,林教头都要派心腹徒弟,跑到新会督阵,看着摘果子看着剥皮看着晒太阳。Darling,吃一碟子陈皮灌汤烧鹅,功夫无限还罢了,用心也良苦的啊啊啊。
捞生,今晚捞的是蚌片,服务生小姐一边歌唱一边捞,真的捞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林教头很开心,讲,啊呀,新加坡马来西亚那里,捞得开心啊,天天捞,捞到过完年才作罢。潮汕人赚钱叫捞钱的,不捞怎么行啊?哈哈哈哈,林教头笑起来像黄飞鸿老年版。
溏心萝卜炖响螺,溏心萝卜是十年陈老菜脯,陈得黯然销魂的样子,厚厚一切在汤盅里。三煲四炖,炖足四个钟头,汤清甜可喜,菜脯的沉香,像一缕汤魂。如果汤有魂灵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林教头讲,十年陈差不多了,言下之意,再陈下去,就是凡尔赛了啦。
场子暖到此时此刻,高潮就纷至沓来了。
霸王鳖鸡,这个菜如今也是常见的,不过林教头的版本,与众不同,通常都是汤菜,一鳖一鸡,大大煲上桌。今晚林教头的,是清焖的焖菜,汤汁浅浅,只落姜与盐调味。食来裙边糯而润,精华满蕴,滋味浑厚深沉,确实远胜汤菜的散漫。词家论词,词至浑,功夫十分矣。论菜,亦当如是。赞不绝口之余,盯着林教头问,这是什么路数的制法?林教头讲,顺德地方有个勒流镇,六十年代,那里有个厨师,在政府厨房工作,特别擅长做清焖菜,他是我朋友的岳父,可惜,他进政府厨房进得太早了,否则,我可以跟他学十年功夫,我后来是跟他的徒弟学的这一手。听完哑然,林教头今年七十岁,一开口,都是以十年计的。
看大家食过霸王鳖鸡,教头起身,讲,我来煎鱼嘴给你们食。顺德堂煎鱼嘴,从头看到尾,没有多少秘诀花样,无非老老实实清油煎而已,难是难在火候分寸上,教头煎成的鱼嘴,香酥其外,腴润其内,尽得鱼嘴之曼妙。食完,意犹未尽,跟教头问,顺德鱼云羹,是如何制法。教头慢慢叙来,与扬州三头之一的拆烩鱼头,异曲同工。
陈村粉蒸花胶,落一点点姜蓉,陈村粉是不是空运来的?不是,空运的不好吃,店里天天自己制的粉,洁白细滑如丝如绢,娇滴滴如歌如诉,上海市面上九成九的粉,粗恶如414毛巾。教头讲,还有一道好吃的,蛋白炒陈村粉,啧啧啧,听听都性感无比,今晚吃不到,馋煞人的苦。
柚子皮焖九节虾,柚子皮是个好吃东西,也是个麻烦东西,几天几夜,超难服侍的。林教头取的是泰国柚子皮,无苦味,以鱼汤、虾干、虾籽与猪油,焖到天荒地老、入口即化的滴滴糯。鱼汤,还一定要鲮鱼的鱼汤,才够香。虾籽焖柚皮,从前香港老派茶楼上,还食得到这一碟,如今恐怕是杳然了。问教头,你们顺德人,怎么想到吃柚子皮的呢?教头拿出黄飞鸿式的笑,讲,从前穷啊,废物利用啊。
饭后林教头总结顺德菜精华风致:清,鲜,爽,滑,嫩。听完黯然,这五个关于美食的字,英文里,一个也没有。包子跟我讲,中国人特别会吃,中国人关于吃的字,特别多。就像爱斯基摩人有九十三个字,形容海上浮冰;亚马逊人有二十多个字,形容绿。而中国人,有无穷的字,形容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