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兵
人活于世,愁绪似是无处不在的精灵,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郎强寻一点愁,尝尽愁滋味的中年人身披一抹愁,通透通达的老年人亦终是难以抛却那无奈缺憾的人生晚愁。
于我而言,愁与沉默内向的性格、细腻多思的情感、留不住挽不回的时光有关,更与那些解不脱、化不开的遗憾有关。从小到大,似乎总有忧愁不绝,但幸好,总有一轮花间月在某个夜晚降临,它不说话,只用一抹银色流苏逡巡俯窥一番,便浣洗净了人间那么多的忧愁。
犹记少年弱冠时,某个深秋,独自一人远行千里求学,当隆隆的火车轰鸣将熟悉的人与事远远抛在身后,我才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孤单的滋味是如此难受。
而与孤单相伴的则是异乡的陌生与冷漠,自清晨踏上火车,整个喧哗拥挤的白天,我与对面的乘客竟无半句交流,却一定不是在享受旅途的孤单。我相信,他们与我一样,只是用表面的冷淡与抗拒掩饰着内心的脆弱与戒备。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当难熬的白日逝去,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那天入夜之后,列车停靠在一个站点,我在站台上看到了一株开满花的桂花树,更令我惊喜的是,透过满树桂花,我还看到了花间那一弯明亮的新月,那是新月而非残月,因为,对面的那个陌生人也在看它。他说,今天是上弦月,是新月。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觉得他不那么陌生了。我看到,他的眼中一片温暖,瞬间便融化了彼此间的隔阂与生疏。那是花间月,第一次洗净了我心底的离愁。
中年后,很少回故乡。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行色匆匆心中无感,但那次,竟也有了满满的伤感。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天,回乡的缘由已记不清了。走近村落时,踏着僵硬凹凸的黑土道,遥望那些静默伫立的老房子,恍惚间,我觉得那些美好的乡下时光真的已经古老得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助无奈的悲愁。
离乡多年,故乡的印迹已越来越浅淡了,即便这里生活着亲人与朋友,留存着无比美好的童年时光,但这些人与事都已化作了人间常有的牵念与怅憾,成为了一个异乡人回乡时难以排遣的满腔愁绪。
推开老屋的柴门,一股烟火气扑面而来。年迈的父母正在忙碌,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饭。他们白发朱颜,行动缓慢,在院落与房屋间进进出出,重复着多年以来固有的场景,仿佛是从我少年时一直忙到了今天,在他们眼中,仿佛我从未远行。见我回家,他们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
突然,母亲走到院落中间,慢慢俯下身子,捡起了一朵小小的花。这万物萧索之季,竟然有一朵小小的花。我这才发现,院落里那一株三米高的梅树,此时已缀满了一树梅花,我抬头望去,梅花丛间正簇拥着一轮圆圆的满月。那是这个单色世界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了,一枝燃烧的梅,一枚温暖的月。数九寒天,几乎就在一瞬间,梅花托起的满月竟温暖得让我几乎流下泪来。
此刻,那花间月圆润饱满,像极了一块凝着人间千般忧愁的琥珀,流光溢彩美不胜收,竟将那难以排遣的愁绪也变得如此美好。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花还在刺骨的风中绽开,月还在静谧的云层中穿行,人间的离愁悲歌不过是季节强加于身的寒意,但只要有着花开月圆,一颗心便会永远温暖明亮。
从此,每当愁绪来袭,我常会不自觉地寻找那花间月。新月孕育希望,满月盈满遥想,花间月照,人间愁消。或许,人间是只小小的笼,而月是一盏遥遥的灯,灯光入笼便成了灯笼,再灰暗的心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也必然映照得心底无比敞亮,前路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