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前几天,有位年轻的记者问我:小时候,您都玩什么游戏?我笑了。小时候,我玩的游戏,今天看来,又老又土,和如今高科技的儿童游戏,更无法相比。我想起了小时候玩的一种游戏,告诉了这位年轻的朋友,是拔根儿。这是一种秋天因季节而特有的游戏。秋风起时,树叶刮落一地,拔根儿正当其时。当然,得是白杨树或梧桐树阔大的树叶,拔根儿的“根儿”,指的就是树叶中间连接叶脉的那根叶茎,我们管它叫叶根。用手从叶根的底部向上秃噜到叶尖,发脆发黄的叶子连同叶脉,被我们全都秃噜掉,只剩下叶根,有的发绿,有的发黄,有的黄绿相间,也有的微微泛红。它们很长,有些粗,颇有韧性,用手很难折断。真的很奇特,别的树叶,很难像这样结实,花叶的叶茎更是一折就断。拔根儿,就是拔这个叶根,一人手里拿着一根叶根,将叶根交叉,使劲儿对拔,就像拔河一样,看谁把谁手里的叶根拔断,谁便是胜者。就是这样的简单,就是这样的乐呵。拔根者,使足了劲儿,憋红了脸;围观者,瞪大了眼,拍着手,跺着脚,大呼小叫。
童年的游戏,别看拔根儿入门极低,没有什么技术,更没有科技含量,也没有辅助器材,就是白杨或梧桐的树叶,外加上我们的手,却因有伙伴参与其中,有了胜负的较量,游戏有了比赛竞争的味儿,增加了趣味,心理发生了跃跃欲试的起伏跌宕,简单的游戏,变得丰富起来,充满不可测的意外。就像再不起眼的薄云彩,可能在瞬间下起哗哗的雨来,倾泻在我们的头顶,淋湿我们的全身。游戏最开始盛开的花,在这时便结成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果子,风味独特,时令感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当然,这样的拔根儿游戏,只有到学校去玩,我们大院里,只有枣树槐树,没有白杨树,更没有梧桐树。学校里,也没有梧桐树,但有白杨树。课间十分钟休息,或者放学后,在地上捡白杨树叶,靠运气,也要看你的眼力,能不能一眼相中最厉害的一片白杨树叶,成为你战无不胜的秘密武器。我和伙伴们常会为彼此都看中的一片叶子而争执起来。在满地遍访不遇知音的时候,我们也都会扬起小脸,望着高高的白杨树,渴望风吹落下新的叶子,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我们也会踮着脚,蹦着高,够树枝上的树叶,希望自己亲手摘下的树叶,能够带来好运。不过,我们的个子都不够高,连最矮的枝子上的叶子都够不到。拔根儿的游戏,有了这些铺垫和额外动作,让游戏多了腾挪跳跃,多了几分期待,多了暗中较劲。为了让自己的叶根增加战斗力,我们常会把自认为最厉害的根儿,垫在球鞋的鞋垫底下,用脚丫子踩它一天,再沤它一夜,据说球鞋越臭,越会让根儿变得韧性更强而所向无敌。反正管用不管用,我们都会这样做。我曾暗自瞎想,这样做,有点儿像糗大酱和腌咸菜,让一般的豆子变成了黄酱,让一般的菜变成了美味的酱菜,发酵的道理相似,我们的叶根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了吧。
类似这样拔根儿的游戏,我们的童年有很多,比如拍洋画、扇三角、弹球……但买洋画和玻璃球要花钱,即使是叠三角的烟盒,也得跟大人要,而且要等到大人抽完烟后才能要到。拔根儿,无须伸手朝大人要,也不用花一分钱,白杨树的树叶有的是,秋风中落下的叶子,足够我们拔不完的拔根儿,更足够我们垫在臭球鞋里沤它们而成就我们的常胜将军。我无意美化我们物质生活贫瘠的童年游戏,也无意贬低如今花样迭出的高科技电子游戏。我只是想说,每一代的童年游戏,尽管翻天覆地的不同,却是只有变化,没有进化,因为游戏本身带给童年的快乐,是相似的,也是独有的。
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曾经说:“只有当我们长大成人的时候,我们才开始懂得童年的全部魅力。”或许,真的是当我们长大成人甚至当我们老的时候,重新回望童年,才感到那遥远的游戏,比如拔根儿,在流逝的时间和回忆的心理这样双重作用下,格外焕发出难有的魅力。这样的魅力,属于我们这一代,下一代会理解吗?我不敢说。但我敢说,在任何一个人长大成人回忆自己童年的时候,游戏,哪怕最简单最原始最笨拙,也是童年背景中最耀眼的细节,如同夜空中缺少不了的那些细小的星星,眨着眼睛,隔着时空望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