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
上世纪70年代,文化“五七”干校食堂,是奉贤塘外一片盐碱滩上的地标建筑。时年尚幼,我没有可能意识到,这个集食堂、会议厅、练功房及影院等功能于一体的简易房舍,更是文艺名家荟萃之地。大师级、次大师级艺术家拿着搪瓷饭碗在这里进出,每日多次。换作今天,拥趸结队而来,拉起横幅,热泪涟涟地宣示钦慕,也不是不可能。
儿童偏爱火焰,那时我所留意的,是紧挨食堂的锅炉房。铁门半启,看到撩动人心的炉火熊熊。门框内侧有只矮凳,凳面永远有一本半边卷着的书。
在这个热烘烘的地方主持工作的,是生于1927年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黄正勤。还原当时的他,中年,短而无设计感的发式;脑门高阔,汗滴豆大,刚擦又来;他的头脸鼻型均偏狭长,鼻尖常有炭黑少许;劳动布工作服左胸上方,有白色“安全生产”字样;挂在脖子上的414毛巾,气味不详。
更早,在市内某个戏院或上海京剧院排练厅,甚至是门缝里,听到过黄先生的小生唱腔。在我们这些三至五岁顽童的印象里,小生的嗓音尖利高拔,近似“蝈蝈鸡”的惊飞和逃亡。长大后恍悟,原来先生真假嗓婉转倒换的唱腔,老韵古趣充沛,乃梨园上品。可惜我辈刚有一知半解,黄派小生唱腔已经失传。
想起五十多年前,一个京剧名家,专业地操控着锅炉设备,那种安之若素的模样,我想笑,但并非出于欢悦。
当年,先生的跨界,让人觉得他无所不能。小生行当没戏了,他把锅炉烧得如此逼真,又自学了山东快书,自编自演,不放弃任何演出机会,终成沪上山东快书大腕。
先生的京剧艺术生命已然窒息,四季晨练却日日不辍,维护着紧凑的身段和基本的毯子功。后从干校撤回,在瑞金南路,常见他骑车而过,剑套斜背,灯笼裤飘飘,大汗淋漓后的模样。
我没有真正走近过先生,及我成人,往日在多个场合的旁观,那些看似浅表的记忆碎片,拼接出一个动人的励志故事。先生如同一尾意志强大的游鱼,一生的杰出品相,淹于尘世之河。假设将我辈代入先生的处境,你立即就能在他淡淡的举动中,体味到可歌可泣。先生从未察觉我对他的瞭望,也无从知道,他对一个陌生晚辈的成长,如风中灯塔。
至今,我仍在猜想,当年锅炉房矮凳上的那些书,是《反杜林论》《红楼梦》《欧阳海之歌》,还是别的什么,答案或已永世成谜。
上海77届等多届中学生不分初高,学制四年。我被特招入读了一所重点发展篮球运动的中学,离家远,午饭在教工食堂搭伙,与自己的老师坐一张桌子,吃同样饭菜,看到了老师们讲台以外的别样身段。有次在食堂饭桌上,几位老师在探讨如何烹制西餐的汤,比如奶油蘑菇汤、意式海鲜番茄汤。有一种意见,面粉炒香起腻,是首项关键,绝不能用湿淀粉勾芡来代替。本次研讨,小董发言积极,他对各种西餐香料如数家珍。小董,是学生在背后模仿老教师称呼年轻的董宗诺老师。董老师来校不久,二十二三岁的样子。那个时期,校风恶劣,给老师起外号,一个都不会放过。
让我宕过五十年,来谈董老师。
不少教师一生只为一所学校服务,董老师也是其中一名。他没有炫目的职衔,他听命的多任校长,均为后起之秀。退休后,他仍为推广这所百年老校尽心尽职,并兼做年轻校长的某项助手。
在一个地方待五十年不厌,会是一种怎样的人物呢?我有两点发现。他没有野心,却有恒心。恒心和企图心,一般会有因果关联,他像是例外。董老师一生一校,晨钟暮鼓之中,自有他的安逸,似不愿被打破。
二十多岁时,已初通西餐烹饪,想必董老师是位考究的男人。他会有怎样的神仙伴侣呢?他的学生都已年过花甲,阅历的丰富,似不输给自己的老师。管它是八卦七卦呢,对照人生波折,学生们想看看当年的小董,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在微信群里,我代大家请求董老师公开一下夫人的照片。董老师说,既然大家提出了,只能满足你们。他自动下了一步台阶后,让大家看见了他夫人的照片,自然是综合得分极高的女性形象。我们都喜欢董老师,他既有一定之规,又能在规矩以外,轻灵掌握。从他身上,你能感受到明智及平等。他受到敬重,不仅仅因为他曾是我们的老师;他的气质里,有我们不具备的元素。
当年在大学食堂午餐,发生过一件小事,很特别。
有位和我同样的应届生同学,将一块走油肉搛起,两面翻看了一遍,嫌太肥,弃于桌面。一位长我们12岁的老三届同学,眼睛一亮,说了声“啊呀,那么好的肉!”随即,他伸去筷子,从桌面将这块肉搛进自己的碗里,津津有味地吃了,哪里在乎过这块肉的来历。我和走油肉原主目光一碰,不敢有半点表情,低头嗖嗖扒饭。
那位兄长是从工厂考来的,发表过相当数量的剧本、小说,带薪读书,有不错的稿酬收入,是同学中的富有者。一块被小同学弃在桌面的走油肉,引出他如此直接而别致的行为,令整个长桌静默三秒。目击者无语,一律整理着乱过一乱的思想,只有那位兄长若无其事。我想,他对身边的动静,是有所洞察的。这时候,一股炸小黄鱼的油烟跑来。现在回忆,这是具有标志性的气味。
两位年岁相差一轮的同学,对一块走油肉的不同处理,费思量。让低龄同学的阅历,像一本页码严重残缺的字典,查不到解答的条目。天天并肩而坐,原来彼此可以这般陌生,就像瞬间被炸断的桥梁,只留两个无法走通的桥头在对望。那位年长同学还来不及关切厉行节约的话题,也不负责解答,肉肥了,该如何处理。你不吃,我吃。他就这么干了,且毫不在乎旁人的随想。
人与人之间,真要行使最极致的简单,反倒会石破天惊。围绕这块走油肉,很多问题没想明白过。我只确信,这并不是个代际问题。十几年后,我在澳洲做钣金工,极辛苦。有一次在回家的火车上,发现身旁座位上,有一袋被人遗忘的新鲜面包。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带它回家。我突然想起了那块走油肉,以及那位兄长。当年在大学食堂餐桌上,只顾惊诧了,如果我有能力绕去第二视角,或有别的发现。比如,这位兄长会不会对一己欲望的看重,超过对很多事项的关切。这样的发现,能更深切地理解一个人。他的很多别的行为,也能在这种发现中找到注解。比只是简陋地去甄别错对,有意思得多。
我时常会把这块记忆中的走油肉翻出来观察,总能闻到异香,是因为放了1978年的红酱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