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心灵拥抱

刘心武

在电脑键盘前，倏地不由得打出心头浮出的杜诗圣《赠卫八处士》中的句子：“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这十句，除了最后一句“重上君子堂”可改为“重遇沪江堂”外，字字切合我和靳飞。

三十多年前，我们一度过从颇密，后来各忙各的，二十年前在朝阳公园附近见过一面，之后便各在江湖一隅，虽彼此并未相忘，于我而言，也并未刻意向往重逢。2023年3月，三联书店出版了我的散文集《也曾隔窗窥新月》，副总编辑也兼此书责编的何奎先生，在新书发布会后，于朝内大街的沪江香满楼餐馆赏饭，我进入包间，忽见靳飞已在座，惊喜之余，能不感慨！

7月份何奎召集我到苏州参与江苏书展活动，在吴江书城的读者见面会上，又有靳飞从南通赶去助兴。虽鬓发各已苍，我们依旧谈笑风生，并无杜甫当年的那种悲凉感怀。

5月份靳飞写就一文，6月7日刊载于《中华读书报》，题目是《我只是刘心武的一个读者》。在吴江书城，我问他：“你只是我的一个读者，那么，我只是你的一个什么呢？”他只是笑。说真格的，他的文章，我读过若干，却还谈不到是他的“一个读者”。我是他的一个忘年交么？不敢这么说，我虽比他虚长二十来岁，但我初认识他时，他的忘年交都有谁呀？张中行、启功、张伯驹、季羡林、刘曾复、严文井、叶盛长、吴祖光新凤霞伉俪……这些大名家，又都比我大二三十岁。我只能说，我只是他的一个能够懂他，欣赏他的相识者吧。

记得大约三十年前，他在东四北大街一处宾馆举行婚礼，作为新郎，他一袭中式长袍，身披中式红绸彩球，新娘波多野真矢乘中式花轿而来。记得那天的贺喜嘉宾中，有范用，是何奎的老前辈，竟也身穿中式长袍前往。但主婚的行翁（张中行），却是一身西服，头戴法兰西帽，且新拉了双眼皮。这中西合璧的婚礼，实在曼妙。

现在靳飞将其最新散文集《你们属于我的城市》的PDF文档传给了我，嘱我作序。通读后，我要说：真是妙人写妙文饶有妙趣。

一个人具有妙质，是很难的。先天因素外，后天的修炼尤为要紧。靳飞自学成才，有幸得诸多大师熏陶，能写文章，能书法能绘画，能唱昆曲京剧，亦有经济头脑，善交际，朋友多，谈笑间多有名人轶闻趣事，议论中不经意富于理趣禅悟。

《也曾隔窗窥新月》里，收入了一篇《李崇林的三身理论》，我提供给何奎的文章，有一二百篇，他从中精选，没想到选中了这篇。李崇林原是北京战友文工团京剧团的老生演员，属于杨（宝森）派，知名度不是很高，但何奎选编，并不一味从文章所写人士的社会知名度考虑，他是觉得，我那篇文章对李崇林提出的京剧艺术的创新理论，值得让更多人知晓，故而选入。我与靳飞二十年后重逢的那个饭局，何奎也邀请了李崇林，李崇林带去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他的专著，分赠诸人，当然也赠了靳飞一册，我与崇林、靳飞聊了一阵京剧，靳飞即兴演唱了《贵妃醉酒》中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我们高声叫好。那天是2023年3月5日，没想到6月25日忽传噩耗，刚七十出头且一贯身体康健的李崇林，竟遽然仙逝。7月在苏州吴江，我跟何奎、靳飞感叹，说崇林骤去，心头阴影总拂之不去，他们都知我真性情，怕我伤感损寿，就都真诚劝慰，靳飞说：李崇林事，属于无常，您可一定要把身心，都置于正常。他寥寥数语，竟真的拂去了我心头阴翳。靳飞之妙，更妙在豁达通透。《你们属于我的城市》一书，所写到的诸君，大都已经谢世，我读PDF文档时，虽不免“惊呼热中肠”，却也能超越无常，置身并享受正常，确实，书中诸君“属于我的城市”，我亦属于诸君曾留下魂魄的城市，我与靳飞共同以心灵拥抱这滋养我们的北京城。

（此文为靳飞著《你们属于我的城市》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