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31日 星期六
海滩拾零(摄影) 十年磨一卷 眼疾求医记 小妹子 居老板的手
第11版:夜光杯 2023-09-02

居老板的手

邬峭峰

居老板的某些灵敏,我是钦佩的。比如面对选项,他能迅速锁定更远更大的利益。冲动了,前一句损话才出口,后一句补台的话已跟到嘴边。

居老板长我一岁,我为公司做房产项目时,他是我们的建筑承包商,平日客气得几近奉承。我不觉得这是应该的,常对同事说,注意啊,别占点优势,就像真的一样。千万别把依靠我们挣钱的人太不当回事。设计总监自己还没琢磨,让人家先连做七八个方案,最后大爷一样,挑第一方案上报。等你们卸了职,再碰到做过你手里外包项目的那些人,他们还能多搭理你一秒钟,就算你当初做人做事上品。

我说这些话时,居老板倚在简易金属板房的门边,笑了笑,扔了支烟过来,落在地上,又小跑过来换了一支。

居老板那时40多岁,本就敦实,频繁请吃,初显发福。社交多了,他习惯把自己弄得“山清水秀”,常出入工地的主,却不允许自己皮鞋头上沾有尘土,老弄张餐巾纸在那里擦。完事,将纸朝背后一扔。某日,又见他这么干,我没憋住,调侃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从此,他擦完鞋,就把擦过的纸往裤兜里一塞。开会,别人发言,他会把纸全掏出来,堆在烟缸里。

工程总监告诉我,居老板手下统计土方挖掘量时,多算了16车。我对总监说,见他来我办公室,你过来,当我面和他说清楚。次日,总监说完此事,居老板隐蔽地瞟我一眼,看我脸色平淡,他的神情凉了些下来,说,了解。

承包方月结算单出现在我桌上时,多算的已被纠正。

居老板初是浙江沿海一所学校的校工。早年,能在学校谋职不易,但仅混口饭吃,不是我们浙地男人心底的气焰。没有几年,风景变了,老城厢马路上,偶尔可遇男主将奔驰房车随便一停,就像把一头老牛拴在地头。男主下车,穿着拖鞋,在路边摊要碗辣肉面,再加一只荷包蛋、一勺鲜红的辣椒酱和一大把碧绿的芫荽,就蹲下,嘹亮地吸溜。两辆集装箱卡车驶过,尘烟薄薄冲天,男主还在原地香喷喷吃面,笑容不改,多半是刚接了新单。

居老板辞了校工一职,有几年光景,日子也过成这样。他在老家小岛上做成第一单别墅装修后,拉了两个会漆工或木工的叔伯兄弟,直奔上海松江,公司开张一年多,业务有了模样。都清楚居老板识文断字,但无人重视他身上的隐忍能力。他能在异乡脱颖而出,此项是关键。拉生意时,为蹲守业主出现,他找件棉大衣一裹,在人家毛坯别墅大门口连睡三夜。一觉醒来,总有七八只流浪猫偎着他取暖,其中以母的为主,因为个别公猫欺负异性时,他还管一管。业主听说有拾荒者占了门道,来看究竟,明白了实情,也没嫌弃居老板一身猫尿味,就把活给了他。业主当过兵,对实实在在有好感,哪怕心知肚明此公或有表演苦情之嫌。

装修提前完工,验收时,女业主进出三个盥洗室,细看了两只浴缸、三只马桶的每处接缝,又让卸下两片开关的面板,了解暗处有无少安螺丝,再关心一下电线和套管等隐蔽工程的材料是什么牌子。最后,把客厅及周围所有灯具全部打开,验收就过了。女业主说,问一句,以后哪里出了毛病,能否随叫随到?居老板说,统统就两个字,一个O,一个K。女业主拍拍他的背:阿弟啊,英文不错嘛,再给你介绍两套朋友的别墅做做吧。

居老板故事多,但都不及他20岁那件事别致。

居老板做校工不久,正值暑期,阿母肝癌中后期,疼起来,她不愿惊到他人,暗自紧咬布鞋不放,汗水湿透内衫。20岁的居老板决定把阿母送到上海的医院,起码可以打止痛的针剂。阿爸早逝,靠阿母做媒婆、帮人做年糕、裁剪裤子、带小孩,硬是让两兄弟都读完中学。居家那时仍无余钱。

居老板去山里表舅家借钱,这是居家第一次向表舅开口,表舅不多问,推给他两万,说,能来我工地做两个礼拜吗?缺个小工。

居老板安排弟弟送阿母去上海,临去工地前,他跪地给阿母磕了头,还将阿母只剩皮和骨的双腿紧抱了一会儿。

小工做到最后一日,怪事来了。手推车下坡时,手柄脱落在居老板的手里,从塑料套管内掉出一小卷纸,字迹被水洇湿过。这张字据应是以前表舅给同村阿瓜30万元,阿瓜写的收条。

工棚里的最后一夜。鼾声四起,为次日要不要拿收条去找阿瓜换点钱,居老板辗转反侧。

这件旧事,是二十多年后某个大年初三,居老板来我家拜年,和我单独喝酒时提起的。他眼里满是血丝,语调缓缓:借钱人呢,叫阿瓜,好赌。表舅后来的土方生意,是当年阿瓜被人追赌债惊恐之下,连公司带项目顶给表舅的。表舅办完工商手续,继续做土方,竟挖出了两件一级文物。文物献给了政府,除了嘉奖,县里还鼓励性给了表舅一个不小的项目。阿瓜搞掂赌债,来表舅手下打工,我看是想死缠表舅给他些补偿。这张收据证明,除了买卖生意的费用外,表舅又给了阿瓜30万元安慰费。你问,纸条为啥会在这里?这无关紧要,但阿瓜要是得到这张收条,应如获至宝。这笔安慰费变得无凭无据,阿瓜可以不要脸地向表舅讨要第二笔。你说,当年用这张收条,我能从阿瓜那里换到多少钱?

居老板端着酒杯站在我家鱼缸前默默观鱼,良久,又说,当时阿母的病疼,把我逼急了。要不是涉及亲眷,第二天,20岁的我准定拿着收条出现在阿瓜面前。

现在的居老板今非昔比,为做项目抵押贷款,一下能拍在桌面上十来本房产证。表舅家老二结婚,请了居老板,同桌有阿瓜,阿瓜小女儿是今日新娘。酒到高潮,阿瓜提起当年居家表舅补偿自己30万元,阿瓜来交收条,忘塞哪了,表舅一挥手说,不要了。

酒桌上,阿瓜用掌心击打前额啪啪两响,说道,你表舅的做派,好像天雷劈来,我从此戒赌。

居老板听了,味道不好。同一张收条,只有自己动了小家败气的歪脑筋,连阿瓜都不如。喧闹之下,居老板是游离的,他在发短信,让财务立即送点现金过来,他要加重今天的礼金。酒喝多了,手指又粗短,一摁总是同时触碰到两个键,字句乱上加乱。他发泄地在手机上胡戳一气,又冷冷一想,他这样为当年纠错,也太高级了吧?

说到财务,有件事耐人寻味。我们总部财务小芹,患病离世,居老板突兀地出现在追悼会现场,他递给小芹丈夫一只厚厚的白信封,说,不知为什么,小芹总是称呼我居老师。她走了,整个上海,不会再有人这么称呼我了。他眼圈红红。

和居老板共事期间,我俩交流频繁,包括各种谈人生。

我退休后,多年没见,惦记还是有的。那天邂逅,在南京路步行街新雅粤菜馆门前。我看见他时,有人正给他点烟,他以手挡风,手掌像是多抬高了五厘米,把原能看见我的视线也挡了。

连着两天,我心里,都会有他眼角那只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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