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
钱锺书先生有一封手写的书信,其中说及人工智能,但其笔下把智能的“智”写作“知”。
他写信的当时,人工智能作为技术的术语,尚不固定。钱先生在社会科学院的一位常常帮助他借书、还书的老同事,写过一篇回忆文。据文中的说法,钱先生曾明确说过,他是有意把“智”写成“知”的,不是笔误。文章作者说,“人工智能”词一出现,钱先生就问,为什么用“智”字,那是人所独有的呀,机械发展,有时能力过人,完全可能。但万不会达到使用“智”字的水平,如果说“智”已实现,就是吹牛。钱先生不忘最后幽默一下:吹牛是人性,机械就玩不来。
如此看来,钱先生在“信息机械”与人之间,用“知”与“智”划了一条界线。按照这样的线索,也许不少人会认为,钱先生对于电脑、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之类,不可能“热情地去拥抱”,至少是有所保留的。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在社会科学院“主抓”的唯一一项“工程性”的大项目,是“中国古典数字工程”,推动中国浩如烟海的古籍的“数字化”。
有些人不理解,认为钱先生的学问,最突出的特点是引证多,古今中外,阅读面广博,记忆力强,又能够用强大的联想力“想在一处”。有人不无刻薄地说,锺书先生的学问,是满地散钱没有串起来。一些人由此推想,人的记忆力与联想力再强大,总无法与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相比。有了人工智能,锺书先生的“优点”就显不出本来的优势,他理应不那么“欢迎”人工智能。
然而,上面说及的那一封书,却正是钱先生对于社科院“古典数字工程”中全唐诗速检系统成果大会的一封书面祝贺信,他说:“作为一个对《全唐诗》有兴趣的人,我经常感到寻检词句的困难,对于这个成果提供的绝大便利,更有由衷的欣悦。”他欢迎现代信息技术这个有用的“助手”,并不怕他“夺了自己的饭碗”,因为他最清楚“知”与“智”的那一条看似“笔误”的界线。
当然,钱先生那时了解到的、或说实际科研推进所及的信息技术,与现在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如今科技“一日千里”,人工“知”能可能已在向人工“智”能突破,退一万步说,也许有一日,人工智能真的也能写出《管锥编》和《谈艺录》了。不过,有一点我想是改变不了的。对于机器写出的《管锥编》和《谈艺录》,总还需要人看了由衷赞一声:“嘿,蛮有意思的。”那才有意义。智慧的“智”这一口仙气,大概总应该保管在人的手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