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韩德
我们这个浦东小镇,边上就是黄浦江。所以有好几个装卸区,从前叫太古蓝烟囱码头。蓝烟囱码头有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的码头工,苏北籍的聚住镇西;北方如山东河北的,住镇上一条叫三益里的小巷。伟明一家,包括他的爷爷奶奶,就住那里。
伟明比我长三个年级,像大哥哥。我非常尊重这位温文尔雅的大哥哥。一般人看不出伟明身怀家传的太极拳术。对伟明的爷爷,镇上无论老少,都用一个敬称“常伯伯”。常伯伯的太极拳是包含击打型的,和现在的太极操不同。伟明在我面前亮过几招,说自己的“野马分鬃”“白鹤亮翅”“揽雀尾”一旦发动,几个人都不能靠近,慢如行云,快如飙风。我非常相信。但人们大多不知道伟明有功夫,只晓得他是个文雅懂事的好学生。
“文革”里学校停课,学校的游泳池却能每年夏天开放,我至今都暗暗奇怪。那时小混混和小流氓蛮多,老师就请高中年级身体强壮的男生做救生员兼纠察。教室都空着,救生员们各自在教室里安营扎寨。吃饭上学校食堂,每天有伙食补贴。队长让伟明也加入。
伟明客客气气地在入场口收票,0.15元一张。有个战斗队的头儿,带了几个女战士想无票进场游泳,被伟明挡住。这头儿外号“淮阴侯”,简称“淮阴”,当胸一把就推伟明,伟明轻轻两手一格,淮阴侯竟踉跄倒退几步,不敢再上。好多年后我再遇伟明,他叫我于某个周六上午,在虹口公园鲁迅先生雕像旁的长廊等他。我准时而至。方知长廊前有太极高手们切磋,伟明的推手功力,高手们无不服膺。长廊古藤累累,绿荫满地,清风飒飒,阴凉宜人。
“文革”时我被分配到农场。行前某日,伟明邀了我们几个骑自行车,在外转了一整天,到青浦朱家角的小饭店喝啤酒吃爆鱼面。回家,伟明送我。分手时,塞给我一把木柄小钢棍,有点沉,小心用几层报纸包着。说:“带着,防防身。”我一直“带着”,虽从未用过,但我把小钢棍视作随时在我身边的伟明的一颗仗义之心。伟明被分配在街道谋生,骑黄鱼车为大小杂货店送货:豆油、盐、砂糖、酱油、草纸、肥皂……
伟明和我都是围棋迷。我下得略好一点,但棋品远不及他,我常常忍耐不住地悔棋。伟明无奈摇头,故意长叹一声。
几年后我上调回城,伟明还在送货,不过已经升为送货组长。他的拳圈子,比以前大了,每周都要过江,到虹口公园去会拳友。我时而也去,看他们缓慢地行拳,与伟明闲谈。谈而尽兴,出公园,到街边熟悉小店,吃碗咸菜肉丝面,或者菜饭骨头汤,握手辞别。有次见面,我说胃有点不舒服。他马上到公园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把右手捂在盖子上,庄重凝神片刻,递给我:“回去分三次喝下,保你好。功,已经发在里面了。”我郑重其事地揣回家。总之,过段日子,想伟明兄了,便去虹口公园。
伟明退休后更加心平气和,在小区花园大树下教“太极操”(这是他对现下广场化太极拳的戏称)。有时则窝在家写太极拳之书,我看过几章,深深佩服他祖传的拳理之精深。
伟明爷爷曾经是蓝烟囱公司码头门卫,赤手空拳制服过几个酗酒闹事的外国水手,名震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