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二则）

邬峭峰

善增，善增

沈善增，作家、挚友。生于1950年，2018年3月27日病故于上海。上世纪80年代，上海作家协会筹办了数届“青年作者创作训练班”，善增先生均担纲首席教员，为提携文学人才有所奉献。本文为笔者当年参加善增先生追悼仪式后的日记，在他离世五年之际，仰望星空借以拜祭。

善增兄，今天去送你，想起上世纪80年代，我们站在梧桐树下，一谈便是三四个小时，唯一的话题是小说写作。你有个特点，从不谈半句女性，但是谈小说写作，怎么可以不谈人，谈人又怎么可以就是不谈女性呢？尤其是仅仅你我两人，站在梧桐树斑驳树荫下的时候。

你永远滔滔不绝，你的健谈，排全上海前100名还是有希望的。我们面对面站在四季风中，从不疲倦。夏天，你可以把自己说得大汗淋漓，并用一块状态不很绅士的手帕，不断擦拭脸庞。如果我也想说一两句，只有先提及有关女性的话题，你就自动地只听不说了。我知道你的倾听是心不在焉的，你脸上暴露着急切，盼望继续表达的那种急切。树下的谈话，涉猎文学的很多层面，包括对他人才华的艳羡，包括对某些作家作品无遮无拦的臧否。那些年，我们确实皈依了文学，树下的谈话在记忆中余温尚存。

如今，你已经不能很常规地出现在各种树下了。而我，也无心为谈论任何话题，立于街头三四个小时。这是一种不必叹息的公允，因为我们也曾十分旺盛过。轮到别人时，请把他们当作风景吧。

今天，走近你的时候，有些不忍心看你。看见你，就是在确认我将真正失去你。多年来，从未对你说过感谢的话，那一刻，是我面对你说出感激的最后时机。我注视着比平静更平静的你，在心里说，大哥，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即便是最细微的点滴，我都记着。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天堂的大树下，再次唾沫四溅，再次谈论曾经让我们痴迷过的小说或者你新近特别有兴趣的话题。那天，我一定讲点规矩，只字不提你总是绕过的话题。如果，你去天堂后，开始大大方方地，转而喜欢你在世时总要绕过的那类话题，请事先关照一下，让我有个防备。我没来之前，盼你一切安好。

亲爱的善增，那些年，我们为什么总是选择站在树下。某一天，我们又见了，会否看不见树，我们就不会聊天了？

疯马远去

大宝，1952年9月21日—2023年1月6日，退伍军人，对越自卫反击战亲历者，挚友。

大宝，我最挚爱的朋友。1996年，我住在悉尼North Strathfield你的家。我们在斜放客厅的乒乓球桌两端争胜，铁血狰狞。那种角斗，仿如两人中只能活下一人。

这个客厅的大小，按常理是放不下这张球桌的，但硬是斜着放，在勉强中，你强行安置了你的愿望。

楼下，住着同样来自中国的朋友，一名青年数学家和他的女友。他们顶着头上打球时的所有喧闹，几乎从不埋怨。他们的宁静，是数学式的吗？有宽宥之美，也在反衬你身上的顽童化。

突然有一天，你家从北京来了一位亲戚，是一位开国大将的长孙。你对我说，不用假客气，他比你后来，让他睡客厅。亲戚说，兄弟我当过兵，怎么都行。他客气地在这张球桌的边上睡了十天。

这张球桌的斜放，把你一生的行为浓缩在一个动作上，成为一枚别在生命胸口的徽章。你的一生，像是充满强行的一生。你的强行，是用狂欢主题来涂抹生命的每个细节。你对岁月的操控，表面看常有疯狂，其实充满素朴的胆量和率真的合理。和你比，很多人一世的精明算计，如尘埃如齑粉一样空无意义，而你却始终在欢乐中使用着时间。你用貌似天真的笑颜，让很多鬼祟的人，活成了像被自己处决的囚犯，尽管早亡的似乎是你。你一生的快乐，是常人的五倍。

我们的乒乓比赛，开始的三天，我几乎赢不到一盘。你的发球妖异、极转而又反常，我输得很难看。但我最终还是摸索出了克敌方案，瓦解了你的旋转。这等于让你丧失了50%的赢面，你我之间的冠亚之争，从此不再有悬念。你有点崩溃，仍作了一些努力之后，就不再叫嚣。

你从悉尼去香港办事，我仍留住你家。奇怪，你一走，我就常能听到火车在远处开过的声音。我需要一笔钱，你从香港来电，说，衣橱里有五件叠在一起的白衬衣，在第三和第四件之间，有一沓澳币，你全拿走，一张也别剩。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我在深圳归还你这笔钱时，在上面加了一只手表。你什么也没说，就把这只表戴在腕上，一直戴到二十多年后的那天，那天你已不再需要关心时间了。

此时此刻，我非常想念你。我们往来中的每个画面，都让我心旌颤抖。真希望我们再次回到North Strathfield那个客厅，再比赛一次，五局三胜，21分或11分制，由你决定。我又开始吃你的发球，让你得意洋洋地觉得，你才是永恒的王者。我相信，我能做得不留痕迹，甚至骗过我自己。发球吧，大宝。

有个机会，我本应从上海前往深圳去看望你。事实上，那也将成为一次阴阳两界的送行。我没有去，因为我内心不情愿承认，你只余下这么少的鲜活日子，仿佛我延宕了见面，就能加长你的寿数。我今天如此告白，看上去像一个撒谎者那样无耻。相信只有你能明白，你我之间无论如何，都不需要搪塞和解释。

你是一匹疯马，穿过了我的日子。你的生动，将依附于我的存在而存在。想起你，就想起了温暖。

明天是你生日，大宝，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