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继平
每次听到南京路上观光车的“叮叮当当”声,我就会想起儿时的有轨电车。在我有所记忆时,弄堂口出来的马路,就是一辆8路有轨电车,它是由杨树浦路的最东头驶出,经过提篮桥和外滩,再到终点站“东新桥”的。“东新桥”就是位于广东路和湖北路一带,现在的上海地图似乎已不存在“东新桥”这个老地名了。
小时候对有轨电车非常憧憬,虽然它车速有限,但每当它在我眼前轻驶而过,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都会平添一份好感。众所皆知,孩子的期待心是非常驳杂而丰富的,我常常望着它渐去的背影,就会产生无限遐想,因为它驶向的前方,就是上海最为繁华的上海大厦、外白渡桥和外滩,电车的远行,似乎也成了我美好向往的延伸。记得余光中有一篇散文《记忆像铁轨一样长》,说他少年时看到月份牌上有火车奔驰在旷野的图片,十分神往,幻想自己也能坐于车厢内,看着窗外无穷的风景,并顺着铁轨到达无穷的远方。我儿时的家门口没有火车,不过也有类似的铁轨两条,那就是有轨电车的铁轨,同样承载着我一些泛了黄的记忆。
说来也是缘,我的祖父早年就在老上海法商电车公司做过司售员,据说当年的一家五口仅靠祖父一人的收入过活。然余生太晚,自然从未坐过他的车。第一次坐有轨电车的记忆,好像是父亲带我去探望一位远亲,我们从杨浦区出发,辗转换了三四次公交车,车资每次皆几分钱,当然换乘是毫无优惠的,好在我还在学龄前,由大人携带是不用买票的。记忆中有轨电车时代的座位,都是硬木条的长椅,我小时候非常顽皮,可能也是新鲜,在电车上不断轮换地去每个空座位坐坐,为此少不了父亲的呵斥。后来城市换成了无轨电车和公交汽车,那座位才改成人造革的软座。印象中过去有一种“巨龙”公交车,中间有个铰接篷,而车厢内铰接篷处,也安置了两排略带弧形的座位,上海人俗称“香蕉座”。而这“香蕉座”是全车最无奈的座位,只有在别无选择时才去坐它,因为其缺陷有三,第一,此座不是顺着车子行驶方向,面向前而坐,而是两排相向对坐,且座位旁无窗;第二,“香蕉座”恰位于公交车的中部铰接篷处,车子转弯时座位也会随着铰接篷左右扭转,很是不适;第三,过去的公交车非常简陋,“香蕉座”后的铰接处是有空隙的,敞开可直接看到地面,留有一定的安全隐患。如乘客携带的包裹杂物,会有不慎掉入之可能,若是小孩跌落,那后果更不堪设想。这使我想起一则笑话,说有的公交车上会有一句提示,大意是“请小心后排座位上的小孩会生出意外”,有好事者将这一句提示译成英文,可能是英语尚不够娴熟,结果英文的意思变成“请小心后排座位上的意外会生出小孩”。
在最早“叮叮当当”有轨电车的时代,公交车并不是很拥挤的,那时还真如木心所谓“从前慢”的日子,车、马、邮都走得很慢,所以才可以像余光中一样坐在车厢里看无穷的风景,即使等在车站上,也可以看无穷的“野眼”,或许还能“等”来意外的惊喜。台湾作家李敖,生命中最后一位红颜,就是因为一次公交车站上的邂逅。那天,李敖访友后正欲坐公交车归家,在车站上遇上了一位令他非常心仪的美丽女孩,更巧的是那位女孩手里捧读的就是一册《李敖千秋评论》。李敖思想激烈斗争,反复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讪……后来他回忆说:“当一位美丽多姿的女孩就在你面前时,而她马上就要上公交车走了。如果你不马上追她,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心里问自己,是面子重要还是女人重要?思考后,我终于决定走上前去,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位女孩,就是后来与李敖相伴到老的王小屯。
当然,这种美丽的邂逅,简直就是人生中的传奇,比六合彩大奖更难,可遇不可求。何况坐公交车所费无几,成本巨低,万不可天天存如此幻想!如果人生闲暇,于公交车上不紧不慢,浏览过往人群,看看流动风景,亦不啻为一桩人生快意事。据说早年郭沫若在上海某公交车上,见一位旗袍女子风情万种,赏心悦目,不禁看入了迷,以致自己过了站也浑然不觉。后女子到站下车,他想自己反正闲来无事,索性也下车尾随,顺便还可以继续观赏。不料女子到了老北站买了一张去苏州的火车票,郭老一不做二不休,也买了一张,假装一路同行。苏州出站后,旗袍女叫了一辆黄包车,施施然地登车而去,望着黄包车的远去背影,郭老二话没说,毫无抱怨,返身又买了一张回程票,当天就回上海了……
东晋名士王徽之有“雪夜访戴”的故事,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看来古今的文人,都有差不多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