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周杰伦有首名叫《上海1943》的歌,1943年的上海,远没有歌词里唱的那么浪漫,彼时的上海完全在日方控制下,坚守孤岛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叫郑振铎。郑振铎原本是有机会避走西南后方的,但他选择留在上海,在烽火硝烟中为国家收购了大批珍贵的古籍文献。从1940年春到1941年冬,他组织抢救搜罗了大量重要文献,将各藏书家散出的古籍大都收归国家所有,共征集善本古籍3800余种,其中宋元刊本300余种。但我更想讲述的,是一个作为普通上海市民的郑振铎。
在他生前未发表的《蛰居日记》里,郑振铎为我们展现了1943年上海普通人的生活情况。公共租界三天两头就戒严,物价一直在涨,他爱喝的咖啡,在1943年6月就断了粮。防空演习的夜晚,全市不允许点灯,但他喜欢这夜晚,因为可以看月亮。他最烦的事情之一是有个叫吵闹的邻居:“整夜的灯火辉煌,笙歌达旦,我被吵闹得不能安睡。我向来喜欢早睡,但每到晚上九十点钟,必定有胡琴声和学习京戏的怪腔送到我房里来。恨得我牙痒痒的,但实在无奈此恶邻何!”郑振铎的睡眠不好,时常“在中夜醒来”,幸好胃口还可以。他时常外食,最爱去老半斋和野味香,和朋友们吃饭当然去酒楼,但去远香居吃了“北方大花卷”,也值得洋洋得意记上一笔。不过,纵观《蛰居日记》,郑振铎对于时令水果是非常热爱的,任何水果,只要最新上市,他总会一边慨叹价格,一边买上一点尝鲜。比如5月14日,他在日记里说,自己吃了新鲜蚕豆之外,又吃了“新鲜草杨梅一碗,颇佳”。
这里的“草杨梅”是什么?草莓,还是杨梅?我一开始疑心是杨梅,因为我们现在的草莓成熟季,明明是冬天啊?结果,一查资料,发现草莓喜温凉气候,适合生长的温度是15至25摄氏度。自然条件露天的草莓,会在秋天种下,冬天进入休眠期,赶在夏天高温到来之前采收。也就是说,草莓是春末夏初的水果。后来随着温室技术的发展,草莓生长的光照和温度都变得可控,可以在5~6月种下,12月初成熟。草莓季从夏天提前到冬天,草莓成了“反季水果”。查一查当时的报纸,草莓确实是在五月上市的(比如1939年5月20日《新闻报》有“草莓上市”的文章),而杨梅的上市季节则要晚一些,以郑振铎写日记的1943年为例,《新闻报》上关于杨梅上市的新闻要到6月26日,也就是说,郑振铎提前一个月吃到的“草杨梅”,应当是草莓,而非杨梅。
另一条理由,则是当时有不少人把草莓当作杨梅。1948年6月7日的《辛报》上有一篇题为《草莓和杨梅》的文章说,“草莓刚上市的时候,即有人在报上大写奶油杨梅的文字,其实杨梅和草莓根本上是两种东西,因为外貌大致相同,故草莓刚刚从外洋输入时,木根掌生之流,遂呼之为杨梅,其实杨梅是木本果实,有核,草莓是草本果实,有子而无核,很容易区别。”郑振铎日记里,5月14日的“草杨梅”,到5月28日,已写作“草莓”,到6月6日,他又花了三十八元买草莓,请朋友王伯祥、徐调孚等同吃,郑振铎在日记里提到,“祥、孚皆初次尝草莓之味者。”由此可见,草莓在当时是稀罕物,也许郑振铎也是在1943年的春末夏初,才第一次邂逅了它。三十八元的草莓是便宜还是贵呢?我们还是看日记,到野味香吃一碗馄饨加一碗汤圆要十二元,杏花楼三个人吃午饭一百元,雅培路买两件衬衫一百八十六元,以这个水平来看,草莓(日记里有记载四十九元两磅)在当时,绝对可以算是贵族水果了——6月14日,枇杷上市,郑振铎买了两斤,所费不过十二元。
《蛰居日记》实在是一本宝藏,这样珍贵的日常细节还有很多,等有机会再与读者朋友们分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