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刚上桌一道木槿滑肉汤。滑肉嫩白,汤色细腻,热乎乎的汤面上还有一把碧绿小葱。好汤!赶紧拿勺子盛了一碗,美滋滋喝起来。喝汤的时候,回想主人刚刚介绍此汤名字,“木槿滑肉汤”,心中又生疑——木槿呢?
问主人。主人笑而不语。
木槿是六七月间别在山野鬓边的花。《诗经》中就有木槿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就是木槿花,老家乡下,农人密植木槿,年久遂长成篱笆,夏日清晨,木槿在篱笆上开花,真是美妙的一景。但是,似乎不太有人去摘了木槿做菜来吃。有一年,似乎是在江西的宜春,吃到一道木槿花做的汤,仿佛是他乡遇故知,有一点不期而遇的欣喜。
乡野之花,很多可以拿来做成吃的。栀子花,香是真的香,白也是真的白,折二三朵插在矮胖的瓶子里,满室生香,也满室生暖。这香叫人产生暖的联想,仿佛是画上体态丰腴的女子,看了,让人心里觉得日子安好。栀子花香甜腻,花蕊之间总是有许多小飞虫逐香而来,要做菜来吃的话,先要在清水里漂洗上半天。一脸盆清水里,漂着半盆子的栀子花,这也真是再好看不过的画面。
栀子花做成汤来吃,也是很香的。南瓜花做成汤,就没有那么地香。南瓜花开得大大咧咧,金黄色的样子,时常见到土菜馆里拿南瓜花做成“天妇罗”,就是拖上面粉糊油炸,炸出来口感松脆,只是不复有南瓜花的味道。我吃过南瓜花做的汤,汤多花少,漂漂荡荡,最是清雅。
吃花宜在山里。朋友将山间破旧农舍租来,改造成几间民宿,自己过上山野的生活。从衢州一路往山里走,到药王山,再往山里走,路途穷尽时弃车步行,沿着石头砌成的古道,穿过竹林与几株老柿树,向山上攀登,再一二百米,才能到达这么一个山腰上的村庄。日夕山中,这是民宿的名字。而农舍错落,大树掩映,泥墙老屋俨然,大雨过后,云朵停栖在山野窗前。
天晴,云雀叫了一整天,农家门前晾晒许多吃的东西。用旧竹匾盛放,一匾,两匾,三匾,四匾,数了数,共有九匾。晾晒的是长豇豆、黄瓜、青瓜,还有南瓜花、萱草花。长豇豆,农人唤作豆角,地边上种一棚豆角,长长的豇豆一条条挂下来,真是吃不完。吃不完,又不舍得让豆角在藤架上白白老去,就摘下来,过水,潦煮,晒干,绵软的一条条在阳光下晒成卷曲的豆角干。每天都摘豆角来晒,于是一匾已晒了三天,干枯卷曲状,一匾已晒两天,还有些韧劲,另一匾里是当日才煮过来晒的,还新鲜。豆角在阳光下晒,有独特香气,忍不住偷偷拈一根新鲜的来吃,淡的,而有鲜味。
另两三个竹匾里,晒的是黄瓜和青瓜。许多人不知道,黄瓜和青瓜其实都是黄瓜,而皮色不同,味道也有些差异。黄瓜干晒成韧揪揪的,炒辣椒,下酒和配粥都是妙物。萱草花,就是黄花菜,煮过以后晾晒,样子几乎和豆角一个样子,颜色也几乎和豆角一个颜色。再一个匾里,小半边晾晒着几朵南瓜花,花在旧竹匾里蔫去,叫人愣住看了半天。
到民宿来住的,上海客人多,见了这些事物总是新奇。民宿里的厨师小哥心思细腻,根据时节把一些山野植物弄来做成吃的喝的。这个村庄叫做茶坪,山间野茶便肯定有一些的,民宿里做成四时茶饮。譬如现在是夏天,便有野金银花果茶、薄荷柠檬茶、紫苏酸梅茶之类的,这样的茶,浸在冰块中,看了还没有喝时,已有清凉顿生。小哥看见山野的植物,灵感很多,摘一枝竹叶,三四片,插在一杯冰美式咖啡里,真是雅致,无以言说。竹叶当然是不能吃的,可是这个装饰,如神来之笔。还有的时候,也做栀子花拿铁、山茶花拿铁、桑叶枇杷茶饮、桂花冰饮,当然很多是在菜单上没有的——有什么,没有什么,就看屋子外面,山坡上,新开了什么花;也要看小哥爬山路时,有没有雀跃的心情。
山里农家,许多人进城去了,在城里做工或者生活,有的也在城里买了房。有些老人家留恋山里生活,不愿意出去。反而有许多城市里住久的人,心心念念来这山中小住,为山野添了许多生机。朋友约友人来山里玩水,爬山,晚上看星星,听虫子叫,都是很开心的事。山路上遇到老人家刚从密林出来,背后编织袋里装着满满的山货,也会好奇问是什么。有时候是野生金银花,有时候是晚出的石笋,或者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野山楂,慷慨地分享给客人,皆是欢喜。也有人会从山上扛下一枝山茶来,花将开未开,那山茶花和老人家的身影行在山路上,像是电影里的画面。
至于木槿花,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那天晚上的木槿滑肉汤里?后来问了民宿的小哥,小哥说,木槿还在篱笆上开着,开得好看,不忍摘来做菜。且留它开着,多看两天罢。我们都觉得甚好。而那道汤,依然是叫作木槿滑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