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气球”是用红蓝白三色的薄纸糊成的。把气球吹胀,就成了一个灯笼的形状;底下挂着一盏盛着干草的小杯,点燃小杯里的干草,瞬间气球里舞动着闪烁的火苗,在这夏天的夜晚焕发出梦幻般的光影。小心翼翼地捧着气球的小男孩被这奇妙的火光震慑住了——是爷爷带着他做出如此神奇美丽的东西,他看得入迷不忍松开双手,然而爷爷温柔地示意他放手……于是那神奇的灯笼从他手中离开,冉冉飞升,飞过家中院子里的苹果树梢,飞过小镇夏夜的天际,小男孩仰头望着直到那火球变成小小的光点,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夏日星空。
小男孩从未感受过如此美丽的悲伤。当“火气球”越来越远,他早已泪流满面。
长大之后,那些如梦似幻的童年夏日记忆,凝固成了他永远的乡愁。后来,他成为一位科幻小说家,雷·布莱德伯里。他的作品,被公认是最富有诗意的科幻小说。
原来那点火的“气球”就是我们中国人熟悉的“天灯”。我试着想象雷·布莱德伯里童年第一次魔幻灯笼的经验,在晚年隔着浩瀚的时空回溯,用他那诗意的笔调召唤那一个难忘的夏夜。那一篇不是小说而是纪实散文,篇名《带我回家》,是年迈的作家发表的最后一篇短文——2012年6月《纽约客》杂志科幻小说专号刊登时,正是他辞世之际。
是的,回家,追随着冉冉升空的魔幻灯笼,那个美妙的夏日记忆,带着年过九十的老作家回到童年,回到他永恒的家。
雷·布莱德伯里充满诗意和乡愁的科幻故事,带我去到一个遥远的时空,陌生却又熟悉,美丽却又残酷,荒凉而又日常。
虽然我喜欢他的科幻小说,但在这样的夏日,我特别想重读他的非科幻的短篇,像诗意如散文集的“蒲公英佳酿”,全是有关童年夏日时光的记忆。其中《蒲公英酒》这篇,叙述的是爷爷让孩子们采集夏日怒放的金黄色蒲公英花瓣,加上清澈的山泉和家传的配方,在榨酒机里配制成甘甜的佳酿。夏日被浓缩、存封在瓶子里,待到雪花飘下的冬天,奶奶从地窖里捧出一瓶蒲公英酒——灿烂的夏日还魂了。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更不曾喝过蒲公英酿的酒,上世纪20年代的美国中西部小镇生活对我也是全然陌生的;但读着他的童年往事,很奇怪的,竟会带出一缕乡愁——也许正是因为那段永恒的夏日时光吧?
《夏至》,总让我想到很久以前,南台湾童年的夏日,虽然没有像雷·布莱德伯里描述的那样:宽阔的草地和树林、“火气球”、蒲公英花榨的甜酒……但读着竟然神奇地生起超乎文字和实物的一股共鸣与哀伤:那种亲情的甜美,炎夏的焦灼,夜空的神秘,夹杂着莫名的、不知为何的期盼和失落——那份多年后回顾一段永远回不去的时空的乡愁。
童年的南台湾小镇上的日式房子,即使再小也多半有个小院,夏夜纳凉再合适也没有了。屋子里轻便的藤椅,连小孩都搬得动,搬到院子坐下来点一盘蚊香,一人一把扇子,大人说话——说些什么我已记不得;时不时会有串门子的,那个年代哪需要预约,来了人添一把藤椅,客气点请靠近蚊香坐,递上一把扇子,继续谈天说地;孩子们当然坐不住,暑假是懒散的,大人也放松了平日的监管,任孩子们欢快地出出进进。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尤其是女孩,趁家人纳凉先洗了澡,扑上香喷喷的痱子粉,身体干净了心也静了下来,却惦记着没有读完的小说,院子里黑黝黝的无法看书,却又不想回到闷热的屋子里,心里有着小小的挣扎。
就是在那样一个夏天,十三岁的我第一次读了《红楼梦》。读到最后白茫茫的雪地里,披着大红猩猩毡的宝玉拜别父亲,走向莽莽大荒……我忽然觉得魂不附体,周遭的一切变得不真实,夏日忽然退得很远很远,白茫茫的雪地似乎就在眼前。其后的夏日,都变得不再跟小时候一样了。
那种经验,也许就跟那个万里之外异国的小男孩第一次眼看着幻丽的“火气球”消失在夜空的感受近似吧——如此美丽,如此悲伤,长大之后才知道,那是生命中提早来到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