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
每年夏天,马路边都有不少卖西瓜的车子,高头、长兜的货车,多是河南、河北牌照。挥汗如雨、脸膛晒得跟瓜子一样黑的瓜农操着一口浓重的外乡口音,立在陌生的街头,面对潮水般的人流吆喝着,我走近他们时,从不忍心还价,即使偶尔买下一个不中意的瓜,也没有腹诽过。路迢迢,一只瓜在炎炎烈日下长途奔袭,仍要保持鲜爽、甘甜,太难了。
小区边还出现过宁夏中卫市的车牌。四年前,我去过中卫,饭后和一位老兄在街上溜达,偶然间走进一家卖枸杞的店铺,老板娘高高大大,热情而开朗,老兄加了老板娘的微信,连续几年都从她那里买枸杞,可见老板娘赢得了他的信任。人在江湖,这种萍水相逢的信任多么珍贵。
中卫海拔高,昼夜温差大,土壤适合西瓜生长,当地产的硒砂瓜,果肉鲜红,特别甜。我突然有点儿多情——一车大西北的西瓜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而我恰好能与其中的一个相逢,真是有幸。这么一想,瓜就不只是食物了。其实,人多情一点,对人和物就会多一分珍惜。
外来的卖瓜者多半是夫妇,男人负责挑瓜,女人负责过秤,很有点夫唱妇随的意思,有的夫妇还会带着正在度暑假的孩子,或是少年,或是稚童。三口之家,吃饭时,两个菜摆在地上,三个人各捧一碗饭,蹲在路边。某个深夜,我骑自行车从路上过,看一个男人席地而坐,仰面靠着轮胎,发出呼呼鼾声,地上卧着的一个又一个滚圆的西瓜,在路灯下寂寞地泛着光,我没忍心喊醒他,取了一个瓜轻轻放进车兜里,转了一圈,终于寻到车门上的二维码,多扫了几十块钱,才心安地离开。还有一次,遇到一对来自衡水的夫妇,我有个文友就是那里的,便和他们多聊了几句,他们的儿子,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闪着一双乌黑贼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腕上的佛珠,又试探着伸出小手,在珠子上摩挲,“哈喇子”滴在我的手臂上,我买了瓜之后,卸下手串,套在小男孩胖乎乎的手臂上,他妈妈跟在我身后追,高声叫:“大哥,这个不能要!这个要还给你……”
父亲也曾种过瓜。那正是我人生中的至暗时刻,我因为第二次高考落榜,异常消沉和敏感,父母和大哥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话,他们没有让我这个“书生”下到稻田干活,而是让我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负责看瓜。父亲第一次种西瓜,满怀新鲜感,早晚都要来地里查看一次,面对着青青藤蔓上结出的一个个又大又圆的西瓜,他的喜悦可想而知。然而,正当西瓜即将上市时,一场又一场暴雨接踵而至,洪水漫过田野,卷走一个又一个硕大、滚圆的西瓜,父亲木然地立在雨中,眺望着那块田,雕塑一般,枯木一般……
种西瓜是个繁杂的过程,择地、选种、育苗、定植、整枝、施肥、浇水、除虫,无一不需要耐心和辛劳。相比于油菜、稻子,西瓜的利润要高不少,天越热,瓜越甜,价格也越高,但如若碰上阴雨、凉爽天气,西瓜就沦为白菜价,甚至不得不用来喂牲口。
父亲当年是跟同村的二华学着种瓜的。二华的老家在河南,孤儿,七十年前一路乞讨来到我们村庄,乡亲们厚道,让了田地和宅基地给他安身立命,他把从老家带来的手艺教给村庄的人。那些年,很多人家学会了种西瓜,卖西瓜的钱换口粮、给孩子做学费,我们村的孩子见惯了西瓜,看到别人吃也不会嘴馋。二华一生未娶,是村里唯一的光棍,今年初夏时去世,整个村庄的人都给他送葬,外村的人看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过田野,走上山冈,啧啧称赞:二华无儿无女,却比很多子孙满堂的人有福气,大庄村的人真的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