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底有春草

马明博

立冬之后，接着是小雪、大雪。虽说“冬来雪如诗”，雪却不只是诗人，也是画家，它以天地为画案，在时光的毛毡上，铺展开一张雪白的硕大宣纸。

在这张宣纸上，《诗经》里的远行人一边走一边慨叹：“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李白醉眼惺忪，信手写下“燕山雪花大如席”；岑参送别友人，抬眼看到“千树万树梨花开”；杜甫漂泊半生，安家巴蜀，遥望“窗含西岭千秋雪”；看“孤舟蓑笠翁”，柳宗元写下“独钓寒江雪”，而八指头陀却感觉“雪压蓑衣冷”；白居易问友人刘十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梅妻鹤子的林逋，雪中惜竹，因为“雪竹低翠寒”；隐居鹿泉的元好问，道一句“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下雪了，张岱急命仆人泛舟西湖，他看到“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寒风吹彻，雪花纷扬，越下越紧，越下越急。

不觉天色向晚，卢梅坡正挠头“有雪无诗俗了人”时，欣然得句“日暮诗成天又雪”；柴门那边传来犬吠声，刘长卿心系的“风雪夜归人”回来了；雪夜坐禅，“夜深知雪重”，白居易“时闻折竹声”；夜深欲眠，袁枚发现“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雪下了一夜，天亮得格外早。韩愈早起读书，望门外，感慨“阶平庭满白皑皑”；酒醒的李白惊呼“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陆游听说“雪堆遍满四山中”，拄杖出门，却发现无路可走……

雪天阒静，人亦寂寥，此时更加怀念故人。

雪夜醒来，家住山阴的王子猷忽然想起了家住剡溪的戴安道，他命仆人划船前往。天放亮时，来到戴安道家门前，他又执意划船回家。仆人不解。王子猷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魏晋风度，不拘形迹，率性而为，可见一斑。

梅花是诗僧齐己的故人，听说“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他鹑衣竹杖，欣然前往，雪地上留下两行或深或浅的脚印。“无情有性”，梅树虽是没有情识的植物，却启人觉醒。犹如菩提树之于佛陀，梅于齐己，令他觉得“此生还可喜，余事不相便”。

澡雪精神，最见人心，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如袁安困雪。东汉某年冬天，大雪成灾，洛阳城中，居民多以乞讨为生。洛阳令视察灾情，来到名士袁安家，见庭院中积雪未除，怕他出事，急命人上前探看。还好，袁安无恙。洛阳令问：“雪已止，君何不外出乞食？”袁安仰卧榻上，说：“城中人乞讨者多，我怎好出去和别人争食呢？”

后来，唐代诗人王维作《袁安困雪图》，在皑皑白雪中画了一丛油绿的芭蕉。在自然界，入冬之前，芭蕉就枯萎了。画上这丛傲雪挺立、生机盎然的芭蕉，应该就是王维心中的袁安吧！

又如孙康映雪。晋代学者孙康，幼时家贫，没钱买灯油，无法夜读。他每天早睡早起，借天光读书。一天，半夜醒来，看到窗外有了光亮，他马上起床，到户外读书。那光亮，是夜雪映照出来的。雪中读书，不一会儿手脚就冻僵了，孙康只好起身小跑几步暖暖身子再继续读。

再如，慧可立雪。达摩祖师来东土弘传禅宗之初，因缘未到，没有几个人相信他，他就隐迹在嵩山的一个山洞中，面壁坐禅。僧人神光闻名而来，见达摩洞中坐禅，他心知不便搅扰，悄然立于洞外。

时降大雪，落在地上的，慢慢掩及他的膝盖；落在他身上的，为他披了一层厚厚的雪毡。

次日清晨，达摩从蒲团上起身，来到洞外。见积雪已及神光齐腰，便问道：“你因何在此久立雪中？”神光答：“我心不安宁，请禅师为我安心。”达摩说：“把你不安宁的心给我，我来安顿它。”神光说：“觅心了不可得。”——他想拿，却拿不出来啊！达摩说：“吾与汝安心竟。”

神光当下恍然大悟，达摩为他赐名“慧可”。

闲居翻书，读到明人张潮《幽梦影》中一段妙语：“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此刻，我该想些什么呢？

眼前的茶盏，让我想到了茶人千利休的一首诗：“莫等春风来，莫待春花开，雪底有春草，携君山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