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卿
诗人顾城12岁时写过一首名为《星月的来由》的短诗,是一个孩子面对夜空生发的奇思异想: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1968年 夜 窗前
月亮和星星是怎么来的呢?它们是一些树枝戳破天空,透进来的天外的光亮。这首诗的背后隐藏着汉语中一个悠久的比喻:天幕。把天比喻为一块布,夜晚就是黑布,这块黑布包裹着地球,黑布之外,宇宙中充满强烈的光明。
这首诗作于九月,和鲁迅的散文诗《秋夜》的写作月份一样,都由北京透彻而高远的秋季天空所触发。《秋夜》里的枣树,“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顾城诗里的树也做着同样的事,但天空以柔克刚、以巨大的虚无消融坚硬的斗志,月亮和星星的光芒,便是树的斗争所仅剩的成果了。
李白写:“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星月是古典诗歌中的常见意象。《星月的来由》刷新了中国诗歌传统中关于月亮和星星的想象。它是反科学的童话化认知,但“反科学”正是因为“科学”才得以显形。做出这样的想象需要具备现代宇宙观的基础知识。换言之,古代诗人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因为古人关于我们所存身空间的认知不是这样的。难道李白长大了就识月吗?照样不识。无关乎才华,每一代人都有自己认知的限度,就好比你不能指望曹雪芹写贾宝玉和林黛玉反抗包办婚姻,逃出家庭,自谋生路。这个类型的故事要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才大量涌现。
值得留意的是“撕裂”“戳”这样的词。和顾城8岁时写的小诗《杨树》(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里的“失去”一词类似,它们也暗示了一种创伤体验。一个孩子的心灵世界,原不该如此紧张。翻查顾城的生平资料,会看到这样的记载:小时候,他曾经从楼上看见楼下有人用皮带围殴一个人,因之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床角……每个人都深深地嵌入他成长的年代。当顾城在诗歌中努力构建一个童话世界时,不应该忽略他试图对抗的是什么、遗忘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