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05日 星期日
日出东方(摄影) 川西秋韵 云片糕 相逢于时代 洄游与缅怀 远方有条通天河
第13版:夜光杯 2025-01-02

洄游与缅怀

成向阳

在一个冬日上午的惆怅中,我读完了詹姆斯·索特的长篇小说《光年》。这本书里的句子,总是好得想让人一读再读,然后忍不住抄写下来。比如,作者写建筑师维瑞每晚给两个年幼的女儿读故事,写他想把最好的、不可能的东西一股脑塞给女儿们时的那种急迫、无力与无奈,真是太贴切了。“他给她们读故事,每晚如此,仿佛在给她们浇水,仿佛在给她们培土……”因为孩子,他感到隐隐不安的巨大幸福。“没有幸福像这种幸福:寂静的清晨,来自河流的光,周末就在眼前。他们过着一种俄式的生活,一种丰美的生活,彼此紧密交织……它像一件衣服,这生活。外面美丽,里面温暖。”

读詹姆斯·索特写出的句子,对疲倦的大脑是种修复。他的句子琐碎、密集、跳跃,又彼此补充,有长长的气息闪着光点穿行在文字中。这是个不爱用顿号的人,停顿时,他习惯于画个圆圈。利利索索,没有遗憾,就像某种理想生活。

一个人的文字和语句,就是他的整个精神生活。迈克尔·德达说:“詹姆斯·索特仅用一个句子就能令人心碎。”这话可能有点夸张了,他的句子读多了,你的心当然不会碎为齑粉,但你可能将永远不会忘记有本书叫《光年》,有个飞行员后来写小说,他的名字叫詹姆斯·索特。

不过,世间事也总有例外。詹姆斯·索特和他的《光年》在有的读者那里,竟然会看得毫无兴味,半路放弃;或者,是逼着自己看完了,过后却没有任何印象。这样的读者,我在朋友圈里先后遇到过两个,或者说,遇到过两次,一次一个。每一次,都令我心惊。

为什么呢?古人讲“持志如心痛”,我想持书而读也是如此。读书是个与书同生共长的过程,需要在精神认知深处,至少在语言结构和故事经验的层面去反复消化一本书,让这本书化为一团自己的精血,若不如此,那些写在纸上的语言带来的些微触感一定会很快消失,以至于忘得一干二净。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人在读过一本好书之后,不久就会了无印象。但认真读过某本书且与书同生共长的人,身上一定会留下这本书的痕迹,即使肉眼看不见,但那种痕迹也一定存在。一个读书人就是他所读过的书的集合,那些反复阅读与消化的思维动作叠加在他的身体里,推着他朝前走,去行动,去做灵魂驱动他必须要做的那些事。就像《光年》中的女主角芮德娜那样。这个充满吸引力的女人,同时也是一种别样生活的象征——正如她的丈夫维瑞所理解的,那种充满了诱惑力,却使你的人生在冒险中出现裂缝并慢慢崩塌的生活。

在书中的一个章节里,芮德娜给自己的两个女儿写了个鳗鱼的故事,并要求丈夫给这个故事配上插图。关于鳗鱼,她写道:“它们生活在淡水,但一生中有一次,仅仅一次,它们会前往大海。它们一起踏上旅程,雄与雌。它们将一去不返。”第一次,当读到这条雌性鳗鱼时,我的心就一跳,这是芮德娜出走的前奏啊,她终将在突然到来的某一天,离开维瑞的房子。那房子正建在河口上。

《光年》的开篇就呈现了一条神奇而有英雄气质的大河,它正像印第安人所说,“两边都流”。它带着咸味,毗邻海湾,同时远接森林和冰川。在那幽深的河底,鳗鱼沉睡,它们每一年都洄游至此,并像芮德娜故事中所说的那样游向大海。每一条鳗鱼都不会忘记自己洄游的道路,因为一生一次向着大海洄游的漫长旅程,便是它们对出生地的深切缅怀。

而真正的阅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次漫长的精神洄游与缅怀。一年又一年过去,作为一个阅读者,在自己喜欢的书籍中,你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温润的水流带来的心灵触感,它们的纹路与流速,已经深深镌刻于你的精神基因。清人宋琬有诗曰:“身是蠹鱼酬夙债,黄河浪里读书灯。”那些浪里点灯而读的鱼啊,它肯定不会忘记自己的一身鳞片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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